14苍天丹心道分明(上)
玄都,十里清河。
大雾四起,玉龙池形同幻境,楼宇间扑朔迷离。
进入彩楼欢门,远远望去,媻娑楼每层梁栋窗户间挂上了红灯笼,楼廊外用香筒贮花,千万朵鲜花鳞次簇插,别有一番风情。
明月天和荣若虚登上媻娑楼渡口,路过的小厮无不朝二人颔首行礼。
“果然一派贤雅!”明月天不禁叹道。
荣若虚放眼望去,小厮们往来匆匆,有的系彩条于花树之上;有的在案上摆好贡酒器皿,插花挂画;有的将碾玉、水晶、金壶、大食玻璃、官窑等花瓶分列四面,置于高架之上,将各色花卉奇品簪于其中。
无意间瞥见一幅字画,上题“花朝连郭雾,雪夜隔湖钟”,这让荣若虚不禁想起六年前的幽都江雪宴,如今想来,却已物是人非……就在他怅然之际,红光缥缈间,一顶印有山兽纹的紫色步辇悬空飘来。
荣若虚眸光微沉,本能地握紧身侧佩剑,紫色步辇逐渐靠近,明月天淡然侧目,丝毫没有惊讶之色,荣若虚这才发现步辇由四个罗衣门将士抬着,阿盈跟在紫色步辇后方,将罗衣门一行送到渡口,才深深行了一礼,荣若虚见状,这才慢慢松开剑柄。
“站住!”明月天喝住正要回楼的阿盈。
阿盈大吃一惊,她快步走到明月天面前,敛衽行礼:“恭迎司主大人!”
明月天道:“梅香寒可在?”
阿盈愣了愣,吃吃道:“启禀司主大人……小姐她……今日谁都不见……”
明月天面有愠色:“是么?”他绕开阿盈,直奔媻娑楼而去。
阿盈立即拦住他,再次躬身行礼:“司主大人请息怒!今夜恰逢落花朝,小姐她正在为祭祀做准备,外人实在不宜打扰!”
“你一个小小贱婢,卖身入红楼不过三年,竟也敢堵我的路?”明月天眯长鹰眼,怒目切齿地盯着阿盈,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阿盈吓得差点跪下,她瑟瑟发抖:“司、司主息、息怒……”
明月天伸手想要推开她,却被荣若虚抬手挡下:“花朝祭拜是旧制,各朝各代从无懈怠,还请司主三思!”
明月天先是瞄了荣若虚一眼,后又瞪了阿盈一眼,他冷冷道了一句:“滚!”
阿盈匆匆一礼,急忙快步返回媻娑楼。
明月天拂袖收手,脸色阴沉地斜视着荣若虚,他忽然灵光一闪,原本深恶痛绝的面容变得春风满面:“我记得,你和梅香寒是旧识。”
荣若虚一怔。
“她对你情根深种,情难自拔,你去见她比谁都有用。”荣若虚刚要开口,明月天却接道,“但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勉强,只是此次围剿,月影司势在必行,各大门派之间也定会发生争夺,你说她这般弱质纤纤,能否承受得住五大派的围攻呢?”
荣若虚握紧拳头,犹豫一瞬,他寒声道:“属下……领命。”
“等你的好消息。”明月天轻笑着,转身大步朝媻娑楼走去。
荣若虚站在原地,眼神徒然变得森冷!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鸣镝,凑近嘴边,一声高亢哨音,跟前忽地闪现一道黑影,月影卫裴潜单膝跪地,抱拳过头向他请示。
荣若虚声音冷厉:“殷彻呢?”
裴潜答道:“属下在玉龙池北边一艘画舫中找到了殷司命,不过殷司命已不省人事。”
荣若虚道:“何故?”
裴潜道:“属下查看过,殷司命身体并无损伤,也并没有被点穴灌药,可怎么也唤不醒,就好像中了咒术一般。”
荣若虚皱眉:“清心曲……”
裴潜道:“荣司命英明,九州天下音波功了得的,除了已经过世的花秋月,就只有西域浪人幽篁生了。”
荣若虚沉思良久,才缓缓道:“六合宴召开在即,他是否参加也不重要,尔等静候听命便是。”
“遵命!”裴潜叩首,眨眼间,人已随风消失于雾色里。
浓雾似云飘渺,荣若虚眼底情绪万分复杂,他仰望这座高耸不见顶的楼宇,慢慢握紧了拳。
媻娑楼,梅花厢房。
“梅姐姐扮花神一定是最出众的!”
“会不会说话,梅姐姐就算不施粉黛也是最出众的!”
“是是是,梅姐姐乃花魁之首,自然当之无愧!”
“走,我们去采些鲜花,为梅姐姐点缀花冠!”
厢房门刚打开,便能听见银铃般的嬉笑声,一群乐妓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
梅香寒侧卧美人榻,凭窗而望,她乌发披肩,身姿曼妙,仿佛是开在大雪里的寒梅,高贵而又孤寂,今夜将会是她最风光的日子,而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当年花秋月扮花神仿若天人,她和花秋月比起来,简直差远了!”
“扮花神的女子必须是处子,浑身不得有疤,面容不得有损,寓意花神完美无瑕,否则就是亵渎神灵,是要被处死的,当年花秋月可不就是因此丧命的么。”
“那你们猜猜,咱们这位梅花魁首是否仍是处子呢?”
“谁知道呢!指不定早就破了身子,巴巴地缠着哪个冤大头收房呢!”
屋外传来其他乐妓的哄笑之声。
忽然,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双手抱臂站在门外阴影中,宛如呼啸而过的北风。
其中一个被众乐妓簇拥的美艳女子吓得一激灵:“妈呀!吓死人了!”她见到冷若冰霜的来人,反而更加恼怒,“别以为有你给那个贱人撑腰,我们就怕了你了,我满庭芳说的都是实话!”
来人不动声色。
“快走快走!”其他乐妓见到来人脸色冷峻,被吓得赶紧离开。
有乐妓扯了扯满庭芳的衣袖:“芳姐姐别说了,咱们走吧……”
满庭芳白了来人一眼,很快被其他乐妓拉走。
没了骚动,梅香寒回头望去,见到来人刹那,她眉眼俱笑,忙起身相迎!
“我真是小看你了。”来人冷冷道。
梅香寒脚下一滞,不再向前。
荣若虚从阴影里走进灯火光辉中,他面容冷峻,声音依旧冰冷:“殷彻是怎么回事?”
梅香寒凝视他良久,忽然娇媚一笑:“你是在怪我么?”
荣若虚更加冷漠:“你究竟想干什么?”
梅香寒轻笑道:“你心中有了答案不是么?”
荣若虚沉思一瞬,冷冷地丢下一句:“冥顽不灵!”,说完转身就走。
梅香寒脸上仍挂着笑,秋水明眸中却闪过刺痛的光。
就在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荣若虚停下脚步,默然半晌,他忽而转身问道:“是你抓的青萝?”
梅香寒愣了愣,她似乎没想到荣若虚会停下,眼眸一瞬间又有了光彩,她慢慢走向荣若虚,笑问道:“你这么问,关心的究竟是她还是我?”
荣若虚顿住语声,盯着她漠然道:“无论是擒获她还是得到墨匣,于你而言都未必是好事。”
梅香寒嫣然笑道:“血影剑客在谁手上,谁就能先发制人,更何况你不是很想杀了她为花秋月报仇么?”
荣若虚道:“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见他再次转身要走,梅香寒急切高声道:“我可以把人和东西都交给你!”
荣若虚脚下一滞,目光愕然。
媻娑楼,海榭。
浓雾散不尽,不仅湿了六色幡旗,还湿了一座十字枫木架。
一个纤瘦的女子被绑在枫木架上,手脚皆用玄铁镣链锁住,素衣湿透,几缕碎发荡在眼前,她双目无神,一副将死之相。
忽然,耳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很轻,很慢。
雾气流散,一个黑衣蒙面人如鬼魂般突然出现在海榭,摄人心魄的气场令苏顾影全身绷紧,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你……你是谁……”苏顾影眯着双眼,有气无力道。
对方越逼越近,苏顾影凌乱的额发被撩起,对上黑衣蒙面人阴冷的双眸,苏顾影瞳孔骤缩,这是一双苏顾影从没见过的眼眸,明净而深沉,凛冽而阴森,如同一湾深不见底的幽潭,能倒映天地万物,震撼寰宇!
黑衣蒙面人的嗓音如千年寒冰破裂的声音,他缓缓问道:“墨匣在哪儿?”
“不……不要……不要杀我……”苏顾影眼里充满了惊惧之色。
黑衣蒙面人捏住苏顾影双颊,眼里寒光闪闪,他沉声道:“我可以不杀你,可你若不说,我便撬开你的嘴,割掉你的舌头,拔光你的牙,让你今后再不能开口!”
苏顾影已然恍惚:“不……不要……”
黑衣蒙面人加重指尖力道,苏顾影的面颊硬生生被掐出五道血痕,他怒道:“说!”
鲜血顺着脸颊流成血柱,沿着颈部曲线流下,染红了苏顾影的衣襟,“救我……溪亭……”她无力地喊出那个名字。
“苏溪亭……”黑衣蒙面人怔了怔,“他还活着?”
苏顾影双眸暗暗闪过一瞬厉光。
此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黑衣蒙面人收敛神色,侧耳倾听,似乎有人正在和看守的小厮交涉,黑衣蒙面人自知不能久留,在冷冷瞧了苏顾影一眼后,极其不愿地甩开手,悄声后退,幡旗随风而荡,他身形忽动,瞬间没了踪影。
一股力道忽地撤去,苏顾影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疲软地挂在枫木架上。
四周静得像一潭死水,仿佛可以听见雾气流动的声音。
不久,一双精致的乌黑登云靴骤然出现在眼前,苏顾影微微抬眸,那张熟悉面容映入眼帘,对方眼底的寒冷一如雪天幽都的冰冷。
昔日旧友重现,苏顾影鼻尖不由地一酸。
荣若虚看着苏顾影,一语不发,视线落到苏顾影脸上,五道指印赫然醒目,他眼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
“别来无恙,青萝。”荣若虚缓声道。
听见对方叫出自己的名字,苏顾影百感交集,她笑着咽了咽喉,声音颤抖道:“到现在……你还认为是我么?”
荣若虚凝注着她,声音冷漠至极:“无论是不是你,阿月的仇都非报不可。”
苏顾影道:“你终究不愿信我。”
荣若虚道:“你应该很清楚,若不是你和苏溪亭,阿月就不会死。”
苏顾影道:“难道除了阿月,天下就再没你可信任之人了么?”
荣若虚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我也曾信任过你,信任过苏溪亭,可你们何曾信任过我?三年前,司主要通缉他时,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
“不……不是这样的……”苏顾影缓缓摇了摇头,“这不是你该恨他的原因……”
荣若虚别过身,咬紧牙关:“是,我的确不该恨你们,要恨的话我也只恨我自己,恨我没能救下阿月,恨我不能为她报仇……”
苏顾影苦笑道:“你对我下不了死手,所以你愧疚,我明白……我都明白……”
荣若虚淬然转过身,落月剑霎时已抵在苏顾影的咽喉,他红着眼,暴怒道:“够了!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她就是为了掩护你们,才会落入畜生的手中!”
苏顾影恍然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真相?告诉我,凶手是谁!”
剑不住地颤抖,荣若虚努力稳住剑锋,苏顾影倔强地看着荣若虚,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自觉地湿了眼眶。
一瞬间,久违的情义重新在两人目光之间涌动,他们好像还是那对能明白彼此的挚友,无论时隔多久,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心中热血就会沸腾,彼此的心跳就会跃动,相辅相成,生死不离!
荣若虚缄默良久,他慢慢移开剑,用极其轻蔑的语气说道:“你不配知道!”
苏顾影阖上双眼,苦笑着说道:“看来,我活不过今晚了……我告诉你墨匣所在,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荣若虚道:“何事?”
苏顾影道:“放过苏溪亭……”
荣若虚道:“他死了。”
“他没死!”苏顾影再睁眼时,瞬间红了眼眶。
荣若虚注视着她,陷入默然。
苏顾影道:“今夜,无论我结果如何,都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荣若虚没有答话,他默默地挽剑回鞘。
苏顾影道:“我死了,不仅能遂了你的愿,更能让苏溪亭痛苦一辈子,这足以抵消你的恨了……”
荣若虚看着苏顾影,沉默的更久。
苏顾影凝注着他,恳切道:“求你……”
荣若虚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应道:“好……我答应你。”
苏顾影释然一笑,双眸霎时有泪光闪动。
须臾,荣若虚从海榭走出来,独自守在楼道口的梅香寒看见他,提裾小跑过来。
“决定好了么?”梅香寒在他面前停下,柔声问道。
荣若虚没有答话,梅香寒拉过他的手,将一个黑色方块递到他手中,荣若虚见是墨匣,眼底掠过一缕诧异,看着对方炙热如火的目光,他第一次没有推开她。
梅香寒解释道:“这是我从青萝那里得到的墨匣,可惜只有这一块,另一块她怎么也不肯告诉我。”
荣若虚若有所思:“你竟没有交给你东家……”
梅香寒笑了:“因为我想要你知道,我的心只会向着你!”
荣若虚眼眸深沉地看着她,眼中情意难辨。
梅香寒牵起荣若虚的左手,柔声道:“今夜祭完花神,会直接召开六合宴,要抓她回月影司亦或放了她,我都……”
“啪——”猝不及防的一巴掌反手打在梅香寒左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很大,梅香寒踉跄两步,险些摔倒,她站稳脚,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荣若虚。
只见荣若虚垂手,握起左拳,目光骤然变得冰冷,如山巅呼啸而来的风雪:“少跟我来这一套,不是所有人都会中你的计。”
梅香寒捂住左脸,怔怔地看着他:“你认为我带你来见她……是计?”
荣若虚道:“你为人狡黠,又懂得媚术,教人不得不防。”
梅香寒道:“你我相识多年,我是怎样的人你怎会不知?”
荣若虚怒道:“那你敢说从未对我施过媚术!”
梅香寒哑口无言,她顿了顿:“是,我承认……可那只是在花秋月在世时,自她离世后,我就从未对你……”
荣若虚愤然:“说谎!”
梅香寒嘶声道:“我没有!”
荣若虚避开目光,不再看她。
梅香寒咬紧下唇,眼中瞬间噙满泪水:“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我的死活么……”
“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荣若虚的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梅香寒神情忽然镇定下来,她脉脉看了荣若虚一会儿,对方的冷漠神情如利刃般刀刀割在她的心口,她含泪无言,自嘲地一笑,就在眼泪即将滑落的那一刻,她忽而转身跑走了!
荣若虚偏首,怅然地望向梅香寒消失的楼道口,他的左手慢慢搭上剑柄,眼神渐渐恢复漠然。
梅花厢房。
阿盈忙着打理塞满了一屋子的鲜花,七色莲花被淹没在一片花海中。
房门打开,一袭红衣出现在门口。
“小姐,你瞧她们送的花儿多好看!”阿盈头也不抬地说道。
没听见回答,阿盈侧首望去,见梅香寒怅然若失地站在门口,脸上还多了块红肿印,阿盈吃惊道:“小姐,你怎么了?”
梅香寒眼睫湿润,眉眼半垂,骤然地跌坐在地。
阿盈连忙扶住她:“是谁欺负你了?”
颗颗泪花如珠落,秋水眼眸中尽是心灰意冷。
阿盈见梅香寒始终不答话,不禁担忧道:“扮花神的习俗由来已久,花魁必须容貌端方,身无瑕疵,若被其他人发现……”阿盈沉思片刻,“不行,我要去禀告楼主,请求他换庭芳小姐去!”
阿盈刚要起身,便被梅香寒喝止:“不许去!”
“小姐……”阿盈柔声道。
梅香寒侧目,一双噙泪凤目恶狠狠地瞪着阿盈:“我警告你,不许将我面容有损之事说出去,否则我死了,也要你一同陪葬!”
阿盈委屈不已:“可是……”
“没有可是!我知道此事败露后的一切后果!”梅香寒顿了顿,她神色黯然,眸光却坚毅无比,“我别无选择……”
一片红梅花瓣划过铜镜前,飘落妆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