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苍天丹心道分明(下)
媻娑楼,金莲厢房。
小婵跪在香案前,手捧三炷香叩拜。
“小婵,快来帮忙!”房外有人喊道。
“来了!”小婵高声应和,将三炷香插入香炉,起身来到香案旁,她盯着香案上的匕首许久,忽而抄起匕首,藏进袖口,大步离开了厢房。
雾气迷蒙,窗外忽而卷进一阵风,风声沥沥,吹灭了三炷香,残烟凝聚成云,盘旋于金莲棺上空,经久不散!
蓦然,残烟形成一股气流,猛地涌进棺中,冲入尸体鼻腔,金莲棺隐隐颤着光,楚芊芊尸身血色悄然褪去,局部皮肤开始泛黄。
厢房内寂静无比,一片红梅花瓣自窗外飘入金莲棺中,尸身霍然睁眼,露出一双白色眼瞳!
玄都。
夜色降临,云迷雾锁,玄武大道直通栖玄山,大道两旁挂满红灯笼,仿佛是挥落天地的红绸羽衣,为玄都增添了几分妖异之色。
媻娑楼,梅花厢房内,梅香寒端坐铜镜前,她偏过脸,看着左脸清晰的掌印,她长长叹了一声。
阿盈手托木盘走了进来,她在梅香寒身旁跪坐下,斟满一杯酒奉与梅香寒。
梅香寒垂眼看她,语气淡漠地问道:“为何奉酒?”
阿盈笑了笑:“听霜堂不来参加六合宴了,钟堂主还让门下弟子送来几坛子药酒以作赔罪呢,眼下东家已将药酒分发给各门各派了。”
“钟听霜不来了?”梅香寒语气虽平淡,但话语中却带着疑虑。
“是呢!”阿盈再次奉上酒杯,“这药酒可真香!小姐快尝尝!”
梅香寒十指纤纤,轻轻接过酒杯,只见青釉酒杯中盛着淡黄色的酒,清香飘过鼻尖,她轻笑道:“极品灵瑞酒,他竟也舍得……”她随之举杯,一饮而尽!
阿盈眨了眨眼睛,问道:“小姐,什么是极品灵瑞酒?”
梅香寒掩袖轻拭唇边,解释道:“灵瑞花长在长白山之巅、天池之畔,三十年生长、三十年开花,再加上酿造程序复杂,百年方能出十斤,故而此酒一滴便价比明珠,不仅能强身健体,更能延年益寿。”
“真的?竟如此神奇,那岂不是神仙酒?”阿盈欣喜地接过酒杯。
梅香寒冷嘲地笑了:“是啊,谁不想活得长久……”
阿盈若有所思道:“嗯……比起长生不死,奴婢倒更向往起死回生。”
梅香寒道:“起死回生?”
阿盈道:“是啊,若能习得起死回生之术,不就可以见到已故之人了么?”
梅香寒望向窗外:“已故之人……”她冷笑道,“若真有此法,我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阿盈不解道:“小姐……”
梅香寒笑容苦涩,下一刻,眼底的哀怨瞬间被理智湮灭!
“嘭——”
一束烟花映入窗棂,雾夜中,绚烂烟花只见星火点点,混沌天地更加波谲云诡。
玉龙池中庭,烟花照亮六色幡旗,幡旗各立一方,月影司、媻娑楼、罗衣门、虚怀谷门人已向各派幡旗下汇聚。
明月天手捧酒杯,站在临湖台高处俯看中庭,将一切尽收眼底。
荣若虚在临湖台前止步。
明月天见到他,不急不慢地抿了口酒,问道:“如何?”
荣若虚拱手一礼,冷冷答道:“青萝已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明月天轻蔑的眼神瞥来:“墨匣呢?”
荣若虚沉声道:“她不肯说。”
“真的?”明月天不由地冷笑道,“你不会有意隐瞒吧?”
荣若虚垂首:“属下不敢。”
明月天笑了笑,忽而高声道:“来人,上酒!”一旁小厮应声,手捧大海碗递到荣若虚面前,明月天依旧在笑,“饮尽这碗酒,我就信你。”
荣若虚接过大海碗,慢慢递到嘴边,淡黄色的酒面倒映出明月天鄙夷的眼神,荣若虚没有迟疑,仰头将酒饮尽!
明月天笑着挥手,小厮便迅速从荣若虚手中接过大海碗。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传来声声惊叹:
“快看快看!出来了!”
荣若虚粗放地抹去嘴边酒渍,抬头瞬间愣住——桃花零落,梅香寒一袭素白色广袖百花裙曳地,腰缠金丝披帛,头戴重楼子花冠,外蒙白色罗纱,以纱遮面,眉心的金色飞凤花钿精美绝伦,展翅欲飞!
恍神间,荣若虚仿佛回到三年前的花朝节,月明星稀、车水马龙、张灯结彩……百花簇拥下,花秋月纯净无暇的笑颜无可比拟!
也是同一天,烛影残雪中,花秋月遍体鳞伤,惨死在他眼前……
荣若虚垂下眉眼,眸光微沉。
“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啧啧啧……媻娑楼的花魁娘子不愧是所有江湖男儿的春闺梦里人呐!”
“即可得天下又可得美人,这样的好事也该轮到咱们了!”
“咦,她为何蒙面呐?”
明月天微撩双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佳人。
欢呼声四起,梅香寒在这些人的口中,仿佛成了代表胜利的战利品,没有自由,没有自尊,更别谈什么自我,她仅仅是件玩物,是件附属品。
梅香寒余光瞥见了荣若虚,她却没有正眼看他一眼,而是来到明月天身旁,铿锵有力地高声道:“恭迎各位大驾光临!”话毕,她对众人深深行了一礼。
“你为何蒙面?有何见不得人的么?”有人问道。
梅香寒缓缓起身,一双凤目带着威严,视线锁定提出问题的那个人,恭肃答道:“祭花神乃本朝大事,奴家心存无上敬意,只愿以真心感动神灵,故而蒙面,以求忘我,致达心诚!”
“花楼主呢?他为何不出来?”继续有人问道。
梅香寒莞尔一笑:“我家楼主身体不适,不便出席,今夜将由我梅香寒代表媻娑楼参加六合宴!”她眼波流动,媚笑着看向明月天,娇声道,“还请司主大人多加协助才是。”
明月天笑了:“美人所求,我明月天无有不应的。”
他沉下脸来,眼色冷厉地回望众人,众人低头,无人再敢多言。
梅香寒颔首行礼,神色自若地从画舫走下临湖台,在众人如饥似渴的目光中,由阿盈搀扶着一步步朝花神车辇走去。
荣若虚没有抬眼,而是冷漠地盯着地上被裙尾扫过的花瓣。
中庭停放着十三驾车辇,其中十二驾载有高七尺、宽六尺的花神像,每位花神手捧十二令鲜花,神情各异,姿态万千,而第十三驾车辇是由五彩绸条和鲜花装饰,鲜花堆成高座,那是历代花魁专属的花座。
明月天的目光跟随梅香寒而动,待梅香寒登车坐定,他才对荣若虚道:“出发!”
“是。”荣若虚抱拳,沉声应道。
梅香寒双手交叠于身前,高高端坐花座之上,荣若虚颔首,大步走过去,与花神车辇擦身而过,梅香寒声色不动,双眸半垂,眼神凄楚。
“迎花神!定六合!开道!”
众人一呼百应,一口气饮尽碗中酒,将酒碗摔在地上,气势磅礴如雷声鸣动!
月影卫高举黑色灵鼋纹幡旗首当其冲,为十里游行引路开道。
一时间,鼓乐喧天,悬灯奇彩,众人手提华灯接踵而至,更有乐妓引喉高歌,唱诵太平盛世,队伍浩浩荡荡,侈丽闳衍,鸾姿凤态,天下无双!
队伍离开后,中庭忽然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司主打算如何处理这两面幡旗?”
青色幡旗和银色幡旗像是被施了法,被凌空拔起,在空中旋转半圈,直直地刺向明月天!
明月天一挥袖,两面幡旗突然在他面前悬空停下。
“都是些胆小如鼠的货色,自家幡旗都可以弃之不顾,咱们还要它们做什么!”说着,明月天将银色幡旗丢进玉龙池,灵瑞花图腾渐渐被水洇湿,很快便沉入池底,明月天冷笑道,“楚门主是想行刺我么?”
楚同笑着走来:“岂敢,我不过是想为司主献上两面幡旗,今夜一切是您说了算,我罗衣门自当唯命是从。”
明月天笑了笑:“虚怀谷首领失踪,听霜堂退出,桃花阁无人,六合宴只剩下三大派,着实有点冷清。”
“如此一来,司主要掌握大局岂不是更得心应手么?”楚同握住悬空的青色幡旗,将它双手奉上。
明月天仰天大笑起来,他刚要将青色幡旗掷出去,忽而听得有人高喊:“谁说桃花阁无人呐!”
一道身影凌空,接住青色幡旗稳稳落地,青色盘龙纹幡旗迎风展开,来人昂首挺胸站在两人面前!
刹那间,明月天和楚同双双变了脸色。
明月天怔住,他指向来人,厉声斥责道:“风十二,你捣什么乱!”
风十二把幡旗抛给身后老吴,抱拳从容一笑:“桃花阁前来赴宴!”
楚同诧异不已:“你竟还……”他顿了顿,眼珠一转,沉声问道,“你竟是桃花阁门人?”
风十二双手背后,挺起胸膛,应声道:“怎么,二位是不信呢,还是怕了呢?”
明月天冷哼一声:“月影司雄霸九州,我明月天更是无所匹敌,何惧之有!”
风十二上前一步,笑道:“若我家主人来此,司主也无所畏惧么?”
“你家主人?难道是……”明月天怔住。
楚同接道:“桃花阁向来神秘,桃花阁主从不露脸,谁知道你家主人究竟是何模样?贵庶良贱、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我们一概不知,又怎知你不是假借桃花阁之名,另有所图!”
风十二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一招含沙射影,看来你们是不信了,不如我使出桃花阁绝学‘春江元炁功’,将这整片玉龙池掀翻,便由不得你们不信!”说着,风十二推掌画圈,双掌之间有气流旋动,势呈太极!
明月天立即呵止道:“住手!不容你放肆!”他咽了咽喉,故作镇定,“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风十二收势,站定后得意一笑:“杀青萝,分墨匣!”
明月天怒道:“做梦!”
风十二不慌不忙地接道:“好啊,你们若不肯,那我就抢!”
楚同道:“桃花阁门人好歹也是前朝皇族后裔,竟如此蛮横!”
“跟讲道理的人讲道理,跟不讲道理的人直接动手!”说着,风十二就要冲上来!
“且慢!”明月天和楚同相互看一眼,明月天忽然话锋一转,“好,不管怎么说,桃花阁也是六大派之一,你可以代表桃花阁参加六合宴。”
风十二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来不及开心,便听见随行的船夫老李惊呼道:“风爷,你瞧,血影剑客不见了!”
“什么……”风十二抬头望去,海榭早已空无一物,连同禁锢的枫木架也不见。
风十二气不打一出来,他看见明月天阴沉的笑容,这才想起游行队伍正在朝栖玄寺而去,他回头遥望,游行队伍势不可挡,正井然有序地朝着栖玄山进发!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瞪着明月天,怒斥道:“堂堂月影司,竟行挟持之举,当真卑鄙!”
明月天笑道:“不过是纵横捭阖之术,何谈卑不卑鄙呢?”
一旁的楚同笑而不语。
风十二气的转身就走,老李老吴立即跟上来,风十二沉声吩咐道:“老李,你去知会主人,情况有变!老吴,去通知众兄弟全部赶往栖玄寺!”
老李、老吴双双抱拳:“是,风爷!”
栖玄山山脚。
大雾中,隐约可见十里红灯沿着栖玄山山路向上蜿蜒游动,游行队伍最末端,宋香婆、张货郎、王大叔和孙小妹跟在其后。
就在他们走过的树林里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什么声音?”落后的孙小妹打了个激灵。
宋香婆停下,回身看了她一眼:“小妹,你怎么了?”
孙小妹环顾着阴森的树林,弱弱地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张货郎道:“什么声音?”
孙小妹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从林子里传来的。”
王大叔打量了四周,见无异常,便道:“什么也没有啊,小妹你是不是累了?”
孙小妹叹了口气:“或许吧。”
宋香婆道:“快走吧!”
孙小妹应道:“好!”
树林里再次传来细微声响。
孙小妹被吓得停住了脚,一阵阴风吹来,似乎有一团冰冷的物体正向她靠近,孙小妹背脊发凉,她想加快脚步跟上队伍,可刚走出两步,阴风吹得更烈,扬起满地桃花花瓣。
花雨纷飞中,孙小妹哆哆嗦嗦地转过身,黑暗中,一双凄厉的白目在夜空中发着幽光,她吓得浑身颤抖,挪不动步。
突然,白目变成一团黑影骤然朝她扑了过去,孙小妹来不及尖叫,便被扑倒在地,她挣扎了两下,很快不动了。
落地的红灯笼焚烧殆尽,只剩下一副烧黑的竹架,大滩鲜血如涓流般淌过竹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