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
林驭风迟迟没有吹蜡烛,直至蜡烛即将燃尽,五彩的蜡烛融化成色块铺在洁白奶油上。
“林驭风,愣着干啥?快许愿啊?”程恒越拍了拍他。
“许向星是请假了吗?”林驭风问。
林见纾皱眉,“你不是问过了吗?你给她发消息了吗?”
“我问了,她没回我。”
“那就应该是感冒什么的请假了,吃过药然后睡下了吧。”
林驭风盯着只剩火星在闪烁的蜡烛,闭上眼,双手合十。
“希望许向星健康、自由、快乐。”
他睁开眼,看见蜡烛连火星都消散。
“今天谢谢大家陪我过生日,我很开心。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蛋糕你们慢慢吃!”语毕,林驭风把大家送的礼物塞进书包里,提起一杯奶茶就往教室门口冲。
“哎,蛋糕你不吃点?”程恒越喊道。
“不吃了!你们帮我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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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许向星粒米未进,漫无目的地在离家最近小路旁逛着,看着夜晚的辉煌与寥落交替着闪烁。
手臂上新添的伤口已然结了痂,但它仍保持着血液刚流出来的形状,像摇曳的树影交错的枝丫,盘亘在她手臂上,一点点吞噬着她的生命、她的情绪。
九月份似乎入秋了,晚风马不停蹄地追赶着她,她却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身体是否感觉寒冷,就连手臂上的痛觉也屏蔽掉,她麻木且僵直,伫立在每一寸游走过的土地。目光飘荡在最高的空和最边缘的无名对岸,好像下一秒死去也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
某时某刻她又绕回家门口,她看见一扇熟悉而奇诡的窗,整栋楼被路灯照亮后又被夜压黑,她双脚无法向前再迈动一步。
恍惚之间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是谁呢?是母亲叫她回家了吗?还是弟弟来找她了?
不,不可能,他们早就睡了。
又幻听了。
“许向星!是你吗?许向星?”
声音太有力太真实,太熟悉。
她缓缓回头。
“真的是你!你怎么大晚上还在这里?你……你今天怎么没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她看着面前扶着自行车气喘吁吁的林驭风,惊讶的神情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而后转为阴郁和冷漠。
“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也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这个鬼样子。
“对不起……伪造诊断单的事情我做得确实不对……”林驭风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我,我给你买了奶茶,虽然隔了一下午了……但是应该能喝,你能不能大人有大量宽恕我一次……”
他话音未落,就发现许向星的手臂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痂。
“你手怎么了?”林驭风反应过来,“对不起,我……”
“你快走吧。”许向星用力挣脱他的手,“别靠近我这种人。”
林驭风沉默了半晌。他明白了,她这是发病了。
他想起高三的时候,他和父亲去叔叔家拜年,婶婶刚把门打开,屋内就传来叔叔和堂姐争吵的声音,而堂弟堂妹在客厅里写着作业,一言不发。
他看着堂姐跑出来,手上还带着血痕,哭着拨开他和他父亲,夺门而出。
后来他才在婶婶口中得知,堂姐得了抑郁症,经常在家里无缘无故地哭泣,发脾气,自残,和家里人吵架。
后来一次偶然下他和堂姐聊天,得知了堂姐家平时生活得有多么压抑。他静静地听堂姐诉说着叔叔的暴戾和无理,说着婶婶的懦弱,说着堂妹和堂弟拥有同样的苦楚却不敢宣之于口。
他在那一刻明白了,拥有完整家庭的人,其实也并不一定幸福。
那么许向星呢?她是否也承受着同样的痛苦?她拼命学习的表象之下可能藏着家人的压迫,她不敢晚回家的原因或许是家里人太严厉的管束。
而她曾说过向往的自由,是不是她一生都想着要冲破原生家庭的枷锁。
林驭风一言不发,慢慢走到许向星身后。
“我知道,你现在不希望我在这里。”他将奶茶连同道歉信一起塞到许向星手里,“但我不能白跑一趟,你拿着这些东西吧。信封里装的是我的道歉信,不管你会不会原谅我,我都希望……你能打开看看。”
他转身跨上自行车,调了个头。
他疯狂地蹬着自行车从学校一路找到这里,其实也只是为了确认她平安无事。
林驭风说不清他为什么会这么做。除了母亲,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一个人的安全。
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过了,只是因为想确认一个不回消息的人的安全。
而对方还不待见他。
“等……等一下……”许向星沙哑的声音自他身后兀然响起,“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林驭风沉默了一会儿,“好,你想去哪里?”
“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只要……不留在这里。”
许向星坐上了林驭风的自行车后座,双手轻轻地攥住他的衣角。
“你……不讨厌我了?”他心里紧了紧,轻声问。
晚风拨弄着她凌乱的发丝,不时有几根黏在她湿腻腻的脸上。许向星伸手捋了捋,叹了口气。
“其实我本来就不讨厌你,我那天说的是气话。我讨厌的……只是那些不尊重的,嘲弄的行为罢了。况且,你本来也没有恶意。”
“那就好。”林驭风松了口气,语气也变得稍轻快,“那么,今天我生日,你能和我说声生日快乐吗?”
“啊,抱歉……生日快乐!但是我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不用说抱歉,也不用给我准备什么礼物,你能陪我说说话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林驭风回头朝她笑笑,“吃饭没?饿了吗?我请你吃大餐!”
“抓紧我!”林驭风突然加速,“冲啊!十九岁的第一顿大餐!”
“哎!我……”许向星一下子失去重心,手忙脚乱地抱住了林驭风的腰。
“抓紧了!别松开!”
林驭风越骑越快,风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街边景色从灰暗倒退直至眼前呈现夜市的次第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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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一声,林驭风在街角的一家小店停下了车。
“这是哪里?”许向星看着这家昏暗的小店问道。
“先带你来上个药,伤口别感染了。”林驭风轻轻牵起她的手,看着那上面已然凝固的血痕。“很疼吧……”
她有些难为情地抽回手,“没事,结痂了,不疼。”
“那也得上药。”林驭风走进了店里,“你别看这家诊所看起来比较昏暗破旧,这里的陈婆婆可是远近闻名的好医生。我从小就经常来这里,和婆婆比较熟,我去问她拿点碘伏什么的给你消消毒。”
许向星还没反应过来,林驭风就已经拿着药出来了。
“把手给我吧。”他试探性地再次牵起她的手。
许向星没有再抽回手,只是安静地看着手上的伤疤被他用碘伏一点点擦拭,覆上一层薄薄的黄色。
被他触碰到的皮肤似乎在微微发烫,温度一点点传递到她冰冷的四肢。
她抬眼看他。
这个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好到让她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好到让她……好像有点离不开他了。
“走吧,去陪我过生日。”他再次载上她,来到了大排档门口。
“想吃什么随便点,就当是陪我度过十九岁的孤单夜晚吧。”林驭风朝她眨了眨眼。
许向星看着他,竟“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了就是同意了啊!”
“好!都听寿星的!”
许向星点了三个菜,林驭风嫌不够,又加了五个。
“太多了,我……”
“不多不多,能吃完!”林驭风坚决地点了八个菜,许向星惊愕地看着服务员把一道道菜送过来。
爆炒海蜇、干锅牛肉、番茄雪花粥、酱油凤爪、油焖大螃蟹、清蒸鲈鱼、生蚝汤、蒜蓉茄子——全是不便宜的菜。
也都是她爱吃的。
要说她饿吧,她也没有饿到能够把这八道菜全部搞定的程度,但要说她不饿也不可能,她从中午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吃饭。
林驭风把一只螃蟹放到餐桌正中央,掏出一根蜡烛,点燃,立在螃蟹背上。
“那么……来给我唱生日歌吧,许向星。”
此时,整个大排档里的灯轰然熄灭,只有螃蟹背上的那只蜡烛摇曳着,发出微不足道却足以照亮他们二人的光芒。
许向星笑着,眼波流转,轻轻打着拍子。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林驭风,生日快乐。”
“谢谢。”林驭风托腮,垂眸看着她。
她在烛光里迎上他的目光,一时间窘迫得有些无措。
下一秒蜡烛熄灭,四周陷入了短暂的黑暗,接着店里的灯光又忽地亮起。
许向星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串通好老板的?”
林驭风给她盛了一碗饭,递给她,“我每年生日都会来这里吃一顿饭,以这样的形式过生日,老板也就记住了我,每年这个时候看见我他都会这样做。再加上我都是接近凌晨才来,店里也没什么客人,给别人带来的不便也比较少。”
“原来是这样……”
“好了,你快吃吧,刚刚在车上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许向星不好意思地抿抿嘴,“那你也吃。”
没过多久,八道菜竟然道道见底。
“你看,我就说我们肯定吃得完,看你饿成什么样了。”林驭风咀嚼着饭菜口齿不清地说道。
“唔……喂,明明你也一直在吃,你是不是也没吃饭啊?”
“好像是?忘了。”林驭风解决完饭菜后擦擦嘴,“怎么样,吃饱后是不是开心多了?尽情地吃也是一种发泄痛苦的方式哦!”
不是的。饭菜才不能让我开心。
许向星抬头。
让我开心的……或许……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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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店里的时钟指向午夜十二点,林驭风度过了他十九岁的第一天。
“啊,对了!”许向星突然想起,“你刚刚是不是没许愿啊?”
“哦,好像是啊?不过没关系,我在下晚自习的时候和我们组的其他人已经切过蛋糕许过愿了,看你没来,发信息你又不回,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这样啊……”许向星点点头,“那你许了什么愿望呢?”
“说出来就不灵了。”林驭风轻笑,“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
“怎么了?”
“我这个时候回去……他们会弄死我吧……但是如果我不回去,他们也总有一天会弄死我……”许向星身体开始颤抖。
“我想想看……你还是回去吧。你手机是在家里对吗?”
“对,”许向星点头,“出门的时候没拿。”
“那这样,你回到家给我发条信息,我就在你家楼下,这样有什么情况的话我还能帮帮你。”
“不用了,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现在很晚了,明天还要上课呢。”
林驭风拍拍车把,“我有车,回去很快的,放心吧!还有,我们是朋友,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对吧!”
“那……麻烦你了……”许向星鼻头有些发酸,“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不一会儿,他们到了许向星家楼下。
“快上去吧,我也得谢谢你陪我过生日。”
“好,那,再见。”许向星向他道别。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呢?”林驭风问。
她回头,顿了顿,“这几天吧。”
“那我帮你做笔记,你好好休息。”
她回望路灯下朝她微笑着的少年,有泪溢出眼眶。
许向星拼命地往楼上跑。她想,如果他一直在,自己是不是就不用再害怕受伤了。
如果他一直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