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见
许向星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伴随着“咔”的一声,她轻轻地将楼道的微光打向客厅的漆黑里。
那光在夜里太过明亮,亮得她发慌。
她将门合上,尽量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不发出太大声响,然而路过房间,对面的房间打开一条缝来。
许向星吓了一跳,在下一秒看见她弟许耀阳探出头来时才松了口气。
“姐,你回来了?”许耀阳问。
“嗯,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许向星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慢慢将门关上。
许耀阳凝视着姐姐的房门,欲言又止。
房间里许向星从枕头下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看见林驭风发了一条:“你还好吗?”
“还好,回到房间了。”
对面“对方正在输入中”闪烁了几个来回,发来了一条消息:“你的窗口能不能看到一棵大榕树?”
许向星移步至窗前,看着楼下那棵榕树的枝叶挂着一轮圆月。
“我在楼下,许向星。”
许向星往下望,少年朝她挥手笑着,“晚安!天天开心!”
月光穿过榕树的枝丫,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随着夜里的微风轻轻摇晃。
她鼻头一酸,也朝他挥挥手,看着他骑着单车的背影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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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驭风躺在床上,月光将深色的床单映得发白。
像他过去十年里,每一个夜晚入睡后的,空白的梦。
十年。十年。他已经十年没有在家人的陪伴下过生日,已经十年没有感受到他人所谓的,来自家人的爱。
又或许不止是这十年。或许在他生命里度过的十九年里,对于他的父亲而言,他都只是个意外的累赘。
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在乎了。
自从十年前看见母亲的手垂落在床边此后一睡不醒,自从父亲把他接到现在这个所谓的家,自从父亲和他的妻子后出国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座空荡荡的房。
逢年过节他或许会回来一两天,象征性地给他一些钱,又匆匆离开,他每年生日也只能收到转账和冰冷的祝福文字,没有一句愧疚的话语,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在他眼里,给儿子多少钱就代表他有多少父爱。
可就是他这么一个在爱稀缺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人,却被人评价为不错的人,温柔的人。
可能……他更像他的母亲吧。
她从来温柔,从来强大,生活给她带来的苦痛,她从来缄口不言。
坚硬又柔软,将他包裹在爱里,浸润了整整九年。
他曾经问过母亲:“妈妈,老师让我问您什么是爱,那什么是爱呢?”
“爱就是,永远让被爱的人觉得温暖幸福。”
“那怎么样才是爱一个人呢?”
“你努力地做一些事,让一个人觉得温暖幸福,那你就是爱一个人。”
“那,妈妈一定很爱我!”他仰起头说着,“因为我觉得我是一个幸福的小孩!”
“那妈妈也是幸福的妈妈! ”
妈妈这么说。
可她真的幸福吗。
未婚先孕,在即将成婚之时却得知自己的未婚夫早就被家里安排了婚事。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抛弃,连同肚里的孩子一起变得名不正言不顺,在所有人面前低声下气地做人。
母亲也曾想过带他离开这座城市,可她做不到。她没有钱迁居,没办法离开需要赡养的外公外婆。她没办法离开这座城市。
但她却离开了这个世界。成为一个在21世纪平平无奇的,由于积劳成疾而在一个周末里猝死的一个三线城市的小职工。
她的死对于这个世界是那么微不足道。外公外婆随后也相继去世,在那之后他被接到父亲家里,才第一次感受到母亲曾为他描述过的奢华。
母亲一直以来努力想让他过上的生活,竟然在此时轻而易举地拥有了。
“等妈妈挣够了钱,就买个大房子。”
“妈妈会努力挣钱,让风风每年都吃上大蛋糕!”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他八岁生日那天,给他买的小蛋糕不小心在掉在半路的时候。蛋糕的价格对于母亲来说并不便宜,他知道,今年的生日吃不上蛋糕了。
“没事的妈妈,今年生日我就不吃蛋糕了!妈妈陪着我过生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而母亲满含泪水,“风风真懂事……妈妈会努力挣钱,让风风每年都吃上大蛋糕!”
林驭风闭上眼,走进父亲的别墅,看见桌上摆放着数道佳肴,簇拥着中间的那个三层大蛋糕。
“祝儿子9岁生日快乐。”
母亲期许的大房子和大蛋糕,在她死后的第一年,他便拥有了。
但年仅九岁的林驭风怔愣着,举步维艰。他不知道如何去接纳这一切,这陌生的一切,这没有母亲的一切。
父亲一开始还好声好气哄着他,让他在那几年间享受到了为数不多的父爱,可是不管怎样他也不愿意顺父亲的意称呼他的妻子为“母亲”。接着他的父亲就开始给他定各种各样的规矩,合理的,不合理的,可他一个也没照做。
他讨厌这些条条框框。讨厌这些为了让自己臣服而设下的无意义规定。
后来父亲终于不耐烦了便原形毕露,在林驭风上初中时给林驭风留了一笔钱便飞往国外,从此以后除了一些象征性的关心之外便不管不顾。
所幸他认识了程恒越。在他极度厌学经常逃课打架被所有人敬而远之的时候,他主动申请成为他的同桌,并且把他拉回“正途”。
程恒越的耐心和冷静也逐渐感染了他,挫平他因孤独和无助而生出的暴戾与顽固。林驭风也逐渐地记起自己原本的样子,逐渐变得真诚,变得温和,在他桀骜不驯之下的不再是让人难以靠近的戾气,反而透出本真的顽性,身边的朋友也逐渐多了起来。
能变成现在这样,真好。
林驭风翻了个身,背对着月,闭上了眼。
妈妈,但我还是很想你。如果你在的话,我会变得更好。
妈妈,我现在有很好的朋友,我一个人生活也不会觉得孤独。
妈妈,我现在……有了想保护的人,我想让她快乐,想让她觉得温暖幸福。
妈妈,我好像……有了想要去认真喜欢的人,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
爱太沉重了,妈妈。我需要您来告诉我。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连您也没有梦到过。
但前一段时间我开始梦到她了。
妈妈……
想着想着,林驭风沉沉地睡去。
这一晚他的梦境突然变得丰富,变得鲜活,他看见母亲微笑着,对他说:“风风长大了,学会怎么去爱人了。”
他奔向母亲,但母亲下一秒便消逝而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泪涟涟的脸,和她鲜血淋漓的手臂。
他在梦里紧紧地拥住她。
我不能……不能让你也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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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驭风踏着铃声来到教室,瞥了一眼身后那个仍然空着的座位,想起了昨晚的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
“昨晚干嘛去了?”程恒越问。
林驭风回过神来,“啊,没,没干嘛。”
“嗯?”程恒越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昨晚走这么急,肯定有事。”
“没事,真没事。”林驭风心虚地低下了头。
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教室门口。
“报告。”许向星的声音打断了台上刚开始讲课的英语老师,老师点头示意她进来,然后继续讲课,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但是林驭风的目光却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过。直至许向星经过他的座位坐在他身后,他才把那有些灼热的目光收回。
她衣襟掠过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晚药水的味道。伤疤藏在衣袖里,被包裹着,藏着除了他们以外无人知晓的秘密。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这堂英语课,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他在下课铃响起的一刹那猛地回头,却看到许向星在枕着右手睡觉。
林驭风的思绪和话语又在刹那被噎了回去。
“林驭风,你干嘛?”林见纾眯起眼睛问他:“一下课就往后面看,还一直发呆?”
“啊?啊……”林驭风挠挠头,“嗯,我要干嘛来着……哈哈哈我忘了!”
“啧,昨天我们就觉得你不对劲。让我猜猜……你是想关心我家向星吧!”林见纾“嘿嘿”地笑着,“是不是?”
“我刚刚问的时候你就支支吾吾,这回我更加确定了。”程恒越回过头来,“我们出去说吧,坦白从宽!”
林驭风被两人架着往外走,愤愤地抗议道:“喂!你们两个怎么一唱一和的!我看你们两个才有情况!”
“等等,你刚刚说‘才’?”林见纾又眯起眼睛,“我们刚刚可什么都没说哦!”
“怎么,你俩果然有情况?”程恒越拍了拍他的肩,“别害羞,和我们说,都是成年人了……”
“哎呀什么和什么啊!不是,你们两个什么毛病?林见纾就算了,程恒越你是怎么回事?你不去学你的习在这里八卦我干嘛?”
“我把这周的背书任务都完成了,小林老师允许我休息一下。”程恒越淡淡地说。
“我靠,你们这两个丧心病狂的政治狂魔!”
“行了,不逗你了。你要是知道什么情况就说吧。今天早上向星来了,我问她昨晚怎么了,她说是感冒,可我感觉她请假不单单只是感冒这么简单。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们吧,大家都挺担心她的。”林见纾说。
林驭风沉吟半晌,刚想开口,上课铃声就兀地响起。
“下节课下课再说吧。”
三人回到了座位上。林驭风刚坐下,就感到后背突然被人戳了一下。他转过头,许向星给她递了一本笔记本。
他愣愣地接过,翻了翻,然后看到扉页上写着:
“不要告诉他们昨晚的事情。另外,下午放学后银华公园门口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