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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梅尔特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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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集之

拉梅尔特少校

这是1943年冬季。英美中苏签订了莫斯科宣言。红军切断了克里米亚铁路。皇家空军轰炸的卡赛尔燃烧七个昼夜。相比之下,拉梅尔特少校(Karl Rammelt)的生活显得平淡无奇。他二十九岁出头,暂住慕尼黑郊外,床头有三个闹钟。

等到最后一个闹钟跳跃,他总算摘掉了眼罩。太迟了,勤务兵已经推门而入,蹭地敲响靴跟。“少校先生,早上六点了!”

拉梅尔特已经当了好几年军官,萨克森无产阶级出身和六年的修飞机经历仍令他对贴身服务说不出的别扭。直接从军官制造厂出来的小子们全都安之若素,京特甚至还需要勤务兵提醒换袜子,不过京特毕竟是京特。少校也该有大队指挥的派头。他索性躺着问了声天气,没准在期待“大雾,还能睡一会”。

小兵迟疑片刻,吐出一个复杂形容,大意是虽然这样那样不见得妨碍起飞。拉梅尔特只好下床洗漱。冷热交替喷头赶跑了瞌睡,他眯眼享受淋浴,嘴里哼起不着边际的调子。俄国的清晨永远等于冰凉刺骨的井水,北非和西西里则是挥之不去的热浪尘沙。十七个月过去了,大队到现在才头一回拥有正经军营。小子们都不想离开德国,他也不想,可是……

他停下来,发现自己在哼昨晚的舞剧旋律。都怪达尔(Walther Dahl)那个疯子,说什么法国来的芭蕾伶娜,兴冲冲给他和三个中队长各派一张票。等到夜里坐进剧院,少校发觉自己当了傻瓜,他的三剑客一个也没出现。音乐一响,就没法和同事交流攻击轰炸机的最佳角度了。熬到心碎的女主角扑通倒地,灯光大亮,拉梅尔特释然起身。“下一幕幻影王国,你可不想错过。”达尔拉住他。

“没完没了啊!”

达尔时髦的小胡子下浮起一丝高深微笑。“死亡即剧终,这叫生活。在艺术里,人死了,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他说的还不止这些,俨然一位舞蹈鉴赏专家,而不是成天钻研撞敌机的JG3大队长。拉梅尔特脑子嗡嗡作响,思忖着scarf pas de deux(纱巾双人舞)究竟是什么玩意。

“记得留意纱巾舞,因为纱巾无处着力,几乎没有演员不会旋转失误。”他听见一个女声在前几排演讲,她男伴的后脑勺似曾相识。紧跟着灯光就熄灭了。

“沃尔夫冈,昨晚我去看了《舞姬》。”拉梅尔特向隔壁间的光脑袋嘀咕。人类角色花了足足五场戏来爱恨纠葛、互相算计,在最后一场,神明震怒,凡人的一切期望、斗争和情感都被瞬间抹去。他指望老友能意会自己对那个结局无从描述的感触。

很明显,沃尔夫冈·希尔莫(Wolfgang Hillmer)博士没有。

“非常好,应该组织小伙子们集体观赏,不忠的下场是什么。迄今已经来过五个表妹探望哈默了。卡尔,现在你的每只飞鸟都有女人。除了可怜的小霍斯特。……想知道京特在约会谁吗?”

久久沉寂,期间拉梅尔特擦干头发,穿好了衣服。“什么人能搞定普施?”最后他问。

博士说他不便透露,与此同时,一个微笑掠过面庞,正像看见行人跌进大坑而自己碰巧挖了坑的那种笑容。他的平民身份是离婚律师。“我有权替未来客户保护隐私。”

从1942年开始,需要飞行员待命的时间越来越多。等待中消磨的一天漫长到没有尽头,除了让烟酒和打牌冲淡头脑中的空战,他们几乎无法再从事其他活动。高音喇叭响起二级警报:“十五分钟预备!”,所有人离开休息室冲向座驾,在机舱里继续等待。

饱受折磨的十五分钟过去了。风雪正在席卷南部山区。有人呼叫食堂服务。服役一段时期多少会得胃病,不过总有几个幸运儿拥有天赐的、绝对病态的镇静神经,到随时起飞关头也能愉悦享用热汤。这种愉悦明显建立在战友的胃部痉挛之上。拉梅尔特望见几个飞行员伸出头吹冷风,满脸恶心。

“哈默,”他按下通话按钮,“昨晚都有谁进城?”

他的僚机低低发笑。“所有人,少校先生。昨晚小汉斯,我是说西克尼乌斯,去和笔友约会——(噗嗤)他有个梦中笔友,消失了大半年,忽然约他见面,就在慕尼黑。大伙都要跟着去,看那姑娘美不美;要是不美,就让西格顶包相认——”

“记得说你们是JG3的。”

京特接口:“想得倒好,卡尔。全城都认识我。谁也没料到,西克尼乌斯还有另一个姑娘,就在雷吉娜的酒吧上班,正好撞个正着。最后她肯定给大家喝假酒了,好些人吐个不停。”

霍斯特的声音掺和道:“别太难为小家伙,他是没赶上好时光。在突尼斯咱们有过阿梅利亚……”

“是你,不要把我包括进来。”京特不厌其烦纠正。

绿色信号弹升上天空。大风扬起的吹雪让能见度降到最低,两个大队的战斗机和一队驱逐机先后起飞,很快在半空成功地乱作一团。塔台不断更新敌机的动态位置,全部淹没在呼叫队友的嘈杂里。指挥部不得不强制无线电禁言,好让命令传达。

“瞄准翼根,从上方五点或七点钟方向进攻。打完赶紧躲到机翼下方。”中队长向雏鸟们反复念叨,“直接穿过敌机编队是找死。不要乱跑,保持横队,挑最外沿的打。”

拉梅尔特少校没有出声。他的小队已经戴上氧气面罩,正在横越阿尔卑斯山脉。军官冲锋在前,这是他以身作则的内部规定。谁拿更多津贴,谁担更多风险。不远处,因斯布鲁克的塔楼尖顶在云层缝隙闪耀。

“下方四轮卡车,一大群——是‘解放者’(B-24 Liberator)!”有人咆哮。

所有德国眼睛齐刷刷向下。薄雾中魔术般现出许多沙色斑点,斑点飞速变大,那些四引擎的巨兽就像伸长的雪茄盒,飞得又低又慢,或许正要投下炸弹。

战斗机群着了火。无暇计算角度,猎人们争先恐后扑向目标,穷追不舍,不给笨重的敌手片刻喘息。

然后“闪电”战斗机来了。猎人变成了猎物。

一架返航109侧风飘向跑道,机翼破如漏筛,左侧起落架无影无踪,不得不来了个惊险的独轮滑行,最后停在指挥所几米之外。这次是伯格曼。拉梅尔特少校注视他在地勤协助下脱掉降落伞包,然后重重跌进帆布躺椅。他的战友都瘫在那里,目光阴郁,道道汗水在脸上流淌。像一群刚捞出海的沙丁鱼。

京特也从停机坪走过来。少校降落后首先看见京特的黑一号。熏黑的散热器。敞开的,空荡荡的座舱。恐惧涌上心头,然后他发现飞机主人躺在机腹下,尽职尽责地数弹孔。

“过来看这个,老男孩。”霍斯特打破死寂。他举起昔日的帽子,现在是几缕布条。既然不幸遇上氧气瓶中弹,飞行员座位后方被炸出摇篮大小的窟窿,为什么他能毫发无损站在这里,着实令人费解。“我要进军事博物馆了。”

“其他人呢?”京特疲惫地问。他还记得无线电的歇斯底里战况,几乎每个声音都在尖叫中弹、油量、跳伞和求救,最后他干脆拔掉了耳机。

没有回应。至少一半人不见了。

后来点名正式确认了数字:十二名军官中七人未归,三分之一士官失踪。唯一下落明确的是哈默:髋骨骨折躺在医院,跳伞时撞到了尾翼。没人知道该说什么,怎么做。看起来他们将会在简报室永远呆下去,变成一群神情费解的石像。然而,生活常常如同地摊小说家的安排。地勤前来汇报,普芬尼希记者刚赶到机场。石像们面面相觑,一溜烟挤进摆渡车逃跑了。

回到军官食堂,餐桌已经摆好。火热战斗搭配一顿冷盘。大队厨子想必是位哲学家。谁都没胃口。七把空椅子,餐巾环镌刻着不在场的主人姓名。

有人敲门,是希尔莫博士带着一瓶酒。他的职位是特别行动军官,这个迷惑性头衔指的是地面人员总管。

“塔台试过警告你们‘闪电’,结果没有回应。”博士耸耸肩,开始进食。

“是山脉影响了信号……”

“还剩多少飞机可用?”拉梅尔特少校问。

“零。”博士咽下满满一口。“战绩也是零。九成飞机需要返厂。明天不用上学了,孩子们。”

霍斯特扔下叉子。“该死的,到底谁知道……普施在哪?”

他们全部垂下眼睛。

“多少次,多少次我提醒你们,”少校忽然爆发了,“保持编队,不要见到‘闪电’就一哄而散!就说今天,我被十几个美国畜生追着跑,四周一看,连你们109的猪尾巴都找不着。你们——”

“卡尔,我的飞机挨了三十二个洞。”京特说。

“我的被打成了瑞士奶酪。那又怎样!睁大眼睛看,英雄们,七把空椅子。为什么他们的椅子空了?只因为没保持编队。你们像一群丛林鹦鹉,听到象吼就四处乱窜,送上门让‘闪电’打靶。告诉我,一比五和四十比两百,哪样更好?”

“没区别啊。”阿尔封斯嗫嚅。

“恰恰相反,小鸡仔——”拉梅尔特气得停下,感觉自己又要折寿了。“您大概没听过一个词,叫做互相掩护。”

勤务兵忽然冒出来,请少校去接电话。几分钟后他回来宣布:“穆勒和西格迫降在米滕瓦尔德。明天派‘鹤式’过去。”

希望燃烧起来。一支接一支,他们紧张地吸烟,眼巴巴望着门口。天色越来越暗。终于有人推门,飞行员一跃而起。这次是来清理餐具的,他们又沮丧地落座。京特开始发表时评演说,主题是几千架新109才能扭转形势。目前看来,哪怕每架飞机每次都能击落敌人(需要舍生忘死和奇迹),仍会有足够炸弹落到平民头上。德国空军正在陷入败局,被差劲的对手靠数目压垮了。一切牺牲都是徒劳。

最年轻的西克尼乌斯,看起来最惶恐,无助地轻声问:“帝国元帅该怎么想?他也当过战斗机飞行员,怎么能说我们……一帮懦夫……”

“赫尔曼什么都不会想,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霍斯特抢先接口。

“我们不会施法,也没有神奇武器。”阿尔封斯说。“你遇到一百架轰炸机,把全部弹药倾倒下去,它们刀枪不入,你还能怎么办?不想当懦夫,那只能撞上去了!”

他倒是说对了,拉梅尔特少校刺痛地想起达尔筹划中的新战术。和日本疯子一样,撞击敌机。很可能赫尔曼就是这个意思,飞行员不过是稍稍昂贵的可再生消耗品。“不羁的雄鹰,信仰坚定的目光”。

勤务兵走进来。“少校先生,有个宣传部记者想进军营……”

“让她滚!”

京特和霍斯特四目相接,又意味复杂地瞥了他一眼。屋里寂静一片。后来霍斯特主动给大家斟酒,西克尼乌斯趴在桌上睡着了,京特却默默走了出去。

拉梅尔特少校又等了很久很久,足够他想明白一些情节。后来,他果然在一盏偏僻路灯下找到了他们。京特,以及那个面目模糊的女记者。他记不准她名字,印象中不怎么值钱。此时此刻,她裹着像是军官大衣的外套,看起来很瘦小,总算不太像一支狼牙棒了。雪片不断从灯罩滑落。树丛挡住了少校的影子。

“别忘记了,”京特说,“您杀了汉斯又杀了那姑娘,用他们的残骸博取无关看客的欢呼。我没打算原谅您。”

“那姑娘的幽灵昨晚还在开开心心和我们看戏,自大狂。她已经向前迈步了。……我希望,我希望他回来,不然就死去。失踪是一个人最大的吸引力,女人可能会一辈子等下去。我不想变成那样。”记者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像自言自语。

京特吸着气,好像在对抗牙疼。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

“普施和卡尔那类人太有干劲,坐进机舱就成了出笼疯牛,不和敌人你死我活绝不停手。连新来的哈默也被带坏了,所以他躺在医院里。”

“那个符腾堡卷毛?”

“那个符腾堡卷毛。”

(一段暂停)

“只要他回来,我就嫁给他。”

“谁,哈默?”

“赫伯特。”

少校咳出了声。两人转过头,匆匆掐掉香烟。

“谁说到疯牛?”他竭力维持严肃。

京特审视他的表情,不禁张开了嘴。“普施来电话了!”他孩子似的高喊。

普施来电话了,完整无缺,仅仅被降落伞带到了山区。他还目击到奥托和施泰特菲德跳伞,运气眷顾的话,那两人明天也会回来的。雪花不断飘落,一颗明亮的星在北方闪耀,这幅图景美妙如同圣诞夜,让少校感到肉麻。

“明天没飞机,全队放假。”宣布完公事,他又如获神助地补充:“而你,京特,你要负责带小伙子们进城看舞剧,别成天只知道搞……运动。作为泄露军事秘密的处罚,票归你买。”

第二天,还能回来的陆续回到战友之间。空椅子被搬走了。战争在继续。舞剧却没有看成,他们打开了全部酒瓶,最后睡得像一群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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