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现在到了1944年,八月过半的时候,还在这个故事里活着的人不算太多了。他们全是幸运儿,全部经历过心碎和流血,依然拖着萎靡之躯,绝望地等待着下次一击。
我们究竟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回到过去,回到1939年,回到所有痛苦、所有悔恨迟早会降临的时候。
和许多敏感的人一样,战争还在孕育时,亚历山大·普芬尼希已经预感到大难将至(艾丽卡确实有哥哥,不过他在这个故事毫无用处)。这位年轻神父6月份在德累斯顿对妹妹写道:“满月升起,照耀教堂。莫非是幻象?我看见圣母像对这座城市闭上了眼睛。”
到了宜人的秋天,9月1号上午10点钟,希特勒在广播宣布波兰军队“向我们的领土开火”,“我军已开火还击”。背景音是欢呼雀跃的国会议员。这个下士造物主带着奥地利口音一声令下,德国如同机器般精准地进入了战争状态。
七十二小时内,汉斯、普施、霍斯特和他们即将认识的伙伴们心心相印,在各自城市志愿入伍,不约而同成为了德国空军一员。
在柏林,艾丽卡对开战的唯一记忆是加班。她的新闻办公室开足马力连轴转,她只想睡觉。
自然也有人睡不着。失眠整宿之后,伯恩哈特先生换上他的一战制服,昂首走向当地征兵办公室,在漫长队伍里碰到了施特雷洛老师。两个五十几岁的男人申请重新入伍,又被打发回家了。
伯恩哈特太太把女儿从表演培训班叫了出来,莱妮抱怨连连。大街小巷平静得有些怪异,没有抗议的人潮,也没有敌军杀过来,平民按部就班,该干嘛干嘛。她们花了一天在柏林四处转悠,把能看见的所有面粉和糖买回家,塞满了储物间和厨房,乃至浴缸。
9月3号下午,艾莉泽正在祖母家阳台睡午觉,被邻居的压抑说话声吵醒了。英国政府对德国宣战。傍晚5点,法国政府随之宣战。
不过,奥地利到底算不算德国?她趴在窗口,看到一群收到征兵令的人带着行李在等电车。答案是算。恐慌来袭,每隔十分钟,她就反射性打开收音机,从BBC一直听到瑞士台,再把新闻播报给亲朋好友。他们无一例外叫她快去买黄金。三天以后,她感觉自己神经衰弱了。
10月份,波兰话题已经从德国消失。官方似乎希望全世界失忆,好谋求与欧洲强国重建关系。《人民观察家》头版用大标题呼喊:“德国希望和平——对英法没有战争企图——”公务员和军官信誓旦旦传播小道消息,战争即将结束,国防军正在谋划赶希特勒下台。人们跑到大街和广场上欢庆。
英国和法国拒绝了停战条件。
越来越多男性穿上军装,变成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只剩下军衔和姓氏来定义。
11月15号,年满十八岁、还来不及思考未来的中学毕业生受到征召。库尔特和伯格曼都在其中。
在西里西亚的古城格拉茨,退伍少校西克尼乌斯一家终于放下心来。官方确认了,奥托的弟弟全在军队,他可以免除兵役。至于他们14岁的儿子小汉斯,谢天谢地,他出生够晚,打仗离还他远着呢。
艾丽卡给哥哥写了一封信,报告她用加班奖金买的几件首饰。她的开头如是:我还没有忘记在战时,但是我很累,没有精力关心世界了。
约翰舅舅从波兰回来了,勋章叮当作响。艾莉泽对他背布莱希特的诗:将军,你的坦克很强大,它能摧毁森林和粉碎成百的人。但它有一个缺陷,它需要一个驾驶!——约翰回答,我又不是将军。
世界在封锁德国,食品和燃煤危机开始了。在无产阶级密集的鲁尔区和萨克森,“打倒希特勒”之类赤色口号如幽灵般闪现。
仅仅是口号,一直是口号。德国人有的是爱国情感,他们为必须承受的艰苦和牺牲感到骄傲。只要不是自己,是谁都行。
其实我们还有过一次机会的。
1943,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
二月份的第二天清晨,格拉茨的齐默街来了一个陌生人。他脸颊凹陷,军装起满毛球,要不是领口有个骑士铁十字,人们会以为他是从矿井出来的战俘。
陌生人停在8号门外看了一阵,爬上三楼,按响门铃。这座新艺术风格建筑是街道乃至城里最漂亮的大宅之一,简直像座城堡。好一阵过去,希尔德·西克尼乌斯太太打开门。她沉默了几秒,回身大喊家人,因为哽咽变了声调。
“奥托,汉斯!……鲁道夫……从斯大林格勒回来了!”
第二天,德国电台响起了节奏缓慢的进行曲,宣布斯大林格勒的战斗彻底结束。
“为了完成欧洲这次历史性使命,第6集团军在数周时间里顶住了6个苏联集团军的进攻……将军、校尉、士官与普通士兵肩并肩,战斗到最后一颗子弹。集团军不会白白牺牲,他们死去,为的是德国生存。”
这是开战以来官方首次承认惨败。哀悼的乌云笼罩着德国天空。
说来好笑,我们德国人只要挨上当头一棒,就能迅速恢复理智。哭泣的父母在街头怒斥希特勒是骗子,老党员悄悄摘掉衣服上的纳粹标志,妇女领袖又去教堂了,校园里停止唱爱国歌曲,张口元首万岁的人突然学会了讲“您好”。痛苦甚至滋生出某种恶毒的喜悦,哈哈我们要完蛋了!阿道夫和他的国要完蛋了!
而那个斯大林格勒归来的人把风暴关在门外。
鲁道夫是第二装甲团的上校团长。他没有成家,没有住处,离开军队时,就得回父母的房子,或者来哥哥奥托这里。
偌大的齐默街8号只有四户人家,为了他好好休养,也出于主妇的警觉,希尔德把小叔子安置在没人住的楼层(万一他长虱子,或者疯掉了)。他从此没有露面,可是也没有躺下。大家能听到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沉重单调的军靴脚步敲着地板。
到第三天下午,鲁道夫终于出现在客厅,像文明人一样陪哥哥家喝茶。脱去帽子后,他们发现他把头发剃光了,西克尼乌斯家标志性的柔软金发只剩一排发茬。
为了除虱,鲁道夫承认。飞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好多星期没洗澡换衣服,脏得像头猪。在医院他们把我从里到外消过毒了。
飞出来!他们只听过伤员从空中撤离包围圈的事,没人敢打听他经历了什么。他瘦得可怕,两道纹路深深刻在嘴边,显得比这个时代还要苍老。希尔德马上将抹了新鲜奶油的松饼递给鲁道夫,怀着怜惜握他的手,尽量不去想虱子。
“最后几天,司令部发来一个撤离名单。”鲁道夫盯着那团雪白奶油,“他们认为我是个足够值钱的坦克战专家。”
他没有继续,对西克尼乌斯家已经够了。“鲁道夫要升官了?”放学回来的小汉斯喊道。他很聪明,就要考Abitur了,每天都在用功,总是很饿。一出争抢松饼的家庭喜剧。屋里的阴郁一扫而空,几乎变得喜气洋洋。
女佣玛塔走进来,抱着一叠男人衣物。希尔德瞥见她不加掩饰的嫌弃表情,立刻想到了虱子。“上校先生没带个勤务兵吗?”玛塔在角落架起熨衣板,大声地自言自语。“上校先生该换新衣服了,瞧瞧这些,我还没搓就破洞了。”
“上校先生需要的是一个上校夫人,但你玛塔可不行啊。”奥托笑着回敬。
“为什么鲁道夫不结婚?”汉斯问。
“问他自己去。”希尔德怂恿。
为什么?鲁道夫自问。他一直觉得这种状态也许是个临时中转站,结果,一眨眼他就成46岁的单身汉了。
“当老小姐转向内心,变得越来越怪癖时,老光棍却向外变成了老色鬼。”汉斯背起某本书的格言,没心没肺望着叔叔。
万一这是事实——听实话的感觉可不好,就像只穿内裤走进陆军总司令部。鲁道夫居然能笑出来了。希尔德和奥托得到允许,一起哈哈大笑。笑声中决定了对汉斯的惩罚:他得陪叔叔出门散心。
过了一天,全国哀悼结束,娱乐场所重新开张。其实1943年还有什么娱乐呢?你总不能跟你叔叔跳摇摆舞,于是小汉斯把他带去了电影院。
片头新闻:笑容满面的鲁尔区工人在制造武器。笑容满面的步兵在东线滑雪。笑容满面的装甲团在非洲艳阳下摧毁敌军。汉斯瞥了一眼,发现叔叔闭上了眼睛。
电影正片:情节很无聊,开头就能猜到结局。一出三角恋爱喜剧,漂亮小姐在年长绅士和风流小伙之间抉择。女主角是鲁道夫叫不出名字的演员,外表脆弱无助,张口放肆淘气,让男人集体头疼。
他碰了碰汉斯。“我真像老色鬼?”
“当然不。”汉斯诧异。他眼睛一亮,在黑暗中偷笑起来。
散场以后,汉斯又带叔叔去吃学生最喜欢的炸土豆球。
他们穿过街道。空袭还没有侵扰到西里西亚地区,城市还在正常运转,服丧者的眼泪还没有哭干。妻子和母亲已经听到风声,她们守在邮局和市政厅,绝望地等一个说法。大部分人永远等不到,她们的亲人也许还活着,官方毁掉所有苏联寄来的信件,声称他们都牺牲了,因为死掉的德国英雄才是不朽英雄。九万名战俘沉沦到了地狱底层,只有百分之四还能重返人间。
鲁道夫停下脚步望着她们。
“全是谎言!”
他终于开口说起斯大林格勒。再过一千年,德国人提起这个名字时还会满含敬畏。
他说的是包围圈里最可怕的冬天。一个又一个阵地息火沉默,一辆又一辆战车燃成废铁。掷弹兵团全军覆没了,炮兵连不剩一人。厨子、警卫、防空兵和装甲兵拿起步/枪,将军与上校亲自带领突击。敌人炮轰夜以继日,如同不息的大雪。刚炸死的马被一窝蜂分割,饥饿的士兵捧起生肉撕咬,马血迅速结冰,凝固在他们的脸和手上。
在绝望的日子里,第六集团军尝试过突围。所有能动的坦克集结到鲁道夫麾下,他们要担任突出包围圈的先锋矛头。这个任务无异自杀,但装甲兵从不畏惧死亡。比起龟缩原地,孤独、痛苦、饥寒交迫地缓慢死去,他们宁可选择最艰难的任务。
结果呢?汉斯轻声问。
突围从来没有发生。行动取消了,我们外行的最高统帅希特勒要求坚守阵地。幸运儿在最后时刻奉命飞出包围圈,他的勤务兵,他的车组,整个团,整个师,整支集团军就留在那里,等待自己的命运。
军官和中学生都沉默了。
“我感觉很难在入伍宣誓效忠元首了。”小汉斯沮丧地吃起叔叔的土豆球。“我下周得去柏林体检。”
他留意到叔叔的表情,连忙双手合十:“对不起,比起坦克,我还是更喜欢飞机。反正逃不过去,我就在征召前自告奋勇了。”
半晌,鲁道夫才说:“祝你好运。联系约翰内斯和阿恩特,让他们安排。”
那是他的另外两个空军弟弟。西克尼乌斯兄弟几乎全是军人,现在连不满十八岁的学生也被拖进战争了。德国败局已定,但普鲁士军官团惯于咬牙到底,管它付出什么。普鲁士人多少有点毛病!
“希望不要再打太久……”汉斯喃喃。他们在青年团讨论过这些,停战意味着投降,投降意味着欧洲被布尔什维克毁灭,你居然期待祖国完蛋,你不配当德国人。可是汉斯不喜欢打仗,他想游历欧洲,想去上大学。
鲁道夫沉默着。他学法语和商业,原本要追随父亲脚步,去法国拓展家族生意的。大战爆发了,那年他也是十八岁……从中学直接上战场,当了十四年的魏玛警官,在第三帝国重返军队,前半生就这样过去了。他没有残忍的天性,却变成了毁灭大师。喜欢的女人不再来信,意味着她选了别人。战争成了他的家乡,唯一的归宿。和平……等到战争不光彩地结束,我该去哪里?
教堂的钟声咚咚敲响,也许在报时,也许是为阵亡者哀悼的丧钟。
鲁道夫从汉斯手里抢回他的炸土豆。没有时间感伤追忆了,他得去元首大本营和总司令部报道。他被任命为下任师长,光荣的老部队将重建起来。新的战争在等待。他鄙夷希特勒,但他是一个忠于职守的普鲁士人。
也就在那段时间,莱妮收到了埃诺·施特雷洛中尉来信。
1943年1月23日
致远方的爱人:
我还活着,我从斯大林格勒逃出来了。
事情是我自己搞砸的。15号下午,我的运输机被击中,飞机毁掉了,我也挂了彩。一位医官给我开了撤离许可。接下来几天大雪,我和另外十个伤员睡在 Gumrak机场外的货车车厢里,等待一架把我们带走的飞机。
在此期间,另一座机场陷落了。绝望会互相传染,等到所有人的绝望同步时,大家就变成了好战友。终于在19号午夜,有人听到了飞机降落。我们顶着风雪,互相扶持,用最后的体力走向跑道,挤过上百个哄抢物资的乌泱泱群体,拼命钻进机舱……
终于飞上巡航高度,总算结束了,我们得救了。许多人捂着脸掩饰泪水。月亮出现在窗外,我把它当作幸福的征兆。于是我从口袋找出一张纸,向隔壁的上校借了笔,开始给你写这封信。
地面可以看见苏联包围圈的灯火。一切希望都被摧毁了,一切道德都被践踏了。元帅和将军就是自己士兵的刽子手,发动这场战争的先生们应当永生永世被复仇女神追逐。
来到东线的六个月,我亲眼目睹了对手是怎样顽强的敌人。苏联士兵似乎把对社会的所有不满投射到了德国身上,只要打败德国鬼子,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就要到来了。
果真是这样吗?战争这个恶魔一旦被唤醒,就无所谓正义与邪恶了。再不赶快行动,德国将会收获地狱。去找我姐姐西比尔吧,她会告诉你很多事。
这段时间,我的眼睛见过太多痛苦。我多想现在就能拥抱你哭个够,然后我将重新获得力量,向新生活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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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装甲团隶属第16装甲师,关于斯大林格勒的经历主要来自该师幸存者的回忆录。
*汉斯·西克尼乌斯的父母是Otto-Heinrich和Hildegard。他在1943年通过Abitur考试,同年8月已经来到JG51,可想而知训练严重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