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言公子无渡河,公子渡河奈公何(二)
都水使者与竹门三河斗,列阵相搏,未果,时疫败之。——《楚山水经卷一 竹门郡》
桥儿庄那几亩农田耕地的确来之不易。
王荣心里嘀嘀咕咕,来竹门郡前他做了些许功课,传说这竹门郡啊,环绕有三条大河,分别是乌泥河,桥儿河,护难河。
从名字听,就知道尽是些水势凶猛,不服灌溉的天然泥沙河。
竹门郡荒山僻岭,鲜有人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来了个麻姓的侠客,竟觉着这片穷山恶水,深幽清净,与世无争,遂携家带口,来竹门隐居。不知又过了多久,就有了堆石坝。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了点可以耕种的田地,渐渐就有了少许人气。
王荣望了一眼不远处耸立着的山峰。在雨中,这些山峰如黑影遮日一般,一山连着一山,一峰接着一峰,望不到尽头。
他心里叹气,这鬼地方本没有田地耕垦,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代人,一石一砾建出了堆石坝。身侧众庄民哭得哪里只是能种庄稼的那一小片耕地,哭得是数代先人在这片不毛之地上的坚持。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酸,低头就瞧见了身边农户破了洞的草鞋。
这种用麻葛编织的单底鞋,制作简易,孔粗透气,下雨天泡发之后底滑,走急了特别容易崴步。那农户的脚脖子肿着,鞋子破了个洞,露出大拇指,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只剩下破掉的伤口被泡得发胀,鼓鼓囊囊憋在鞋子里。
王荣想起自己小时候冒雨去乡里的学馆求学,也曾因为路滑崴脚,一瘸一拐忍着痛背书。
崴过脚的人应该都知道,脚但凡崴过一次,就容易再崴第二次,第三次,崴得都是同一处地方,而且越来越容易再崴,崴得也会越来越严重,崴得次数多了,就变成陈年旧疾,即使没崴脚,阴雨天里关节也会隐隐作痛。
他的脚腕已经断断续续疼了十好几天了,看到这农户的脚脖子,不由得心疼了一下。
“妈的!”他突然开口大骂一声,雨总之都下成这样了,和这几条河打几架又何妨!
山穷水尽处就跟本没有路,只有破罐子破摔!他扬起湿漉漉的袖子,冲仆役喊,“你去,去厨房把我刺山猪的矛拿过来!”
仆役正拽着三五个乡民的腰带,用背抵着想要扒到王荣身上陈情的庄民,和他们缠抱在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拦住,不让他们向王荣凑得太近。猛地听到这么一声命令,他皱起眉头,“啊?”
没等他反应过来,都水少使接话说,“我去拿吧。”等了不一会儿,相少使左手持木矛,右手持木棍,将长矛递给王荣。
王荣紧紧将长矛攥在手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朝地上轧地似得砸了两下。咚咚。
雨势浩大,听不见敲打的声响,可庄众被王荣的动作摄住,嘈杂话音如风拂柳叶,一溜儿烟安静下来。
潺潺雨落,漱漱雨过。
王荣凭矛伫立,冲着众人说道,“荣幼时家贫,翻山越岭以求学,不论风雨晴雪,常着草鞋。今日见到众位乡亲父老,冒雨前来,亦着草鞋。不畏风雨,不忌敝履,不辞辛苦,是心有所求,心有希望啊。”
言罢,他坐到地上,脱下脚上的木屐,用手把鞋底两横齿上的泥巴抹掉,递到离他最近的穿草鞋的农户跟前,笑着问,“能和我换双鞋吗?”
那农户也摸不着头脑,瞅着都水使者将木屐排列好,客客气气地要自己脚上这双破葛屦,便速速脱下,双手呈上,毕恭毕敬献了过去。
王荣手一勾,指一提,穿上这双鞋,浑身上下淋湿透了,沉甸甸站起来,话里的分量也重了不少,继续说道,“荣幼时着草履是为求学,今日着草履,便为桥儿庄求晴!”他穿行人群之中,步行向远。
因为光线不好,所以有些庄众摸不清王荣的行动,因为雨声太大,所以有些庄众没能听清王荣的话,仍有没搞清楚状况的人,小声发问,“都水大人是要去向谁求情?”
仆役急得脚下一滑,踉跄中劈了个横叉,边叫疼,边大声说,“什么求情,那是求晴去了!”
众人还是摸不着头脑。
相少使随着王荣的脚步,顺手掺起仆役,眼睛盯紧王荣,“走吧,还等什么,你们的王大人要去斗水了。”
众人纷纷喝彩,振臂高呼,“大人要去斗水了!”“走,去看看怎么斗水!”“快跟上,快跟上。”
瞧这位都水使者,行步半刻钟,涉足桥儿河滩,挺直了背脊,站在大雨河浪之中。滂沱大雨冲得他衣衫贴肤坠体,似秤砣一般要掉下来。太沉了,河水已没过他半个小腿,雨水冲得他睁不开眼睛。
眼睛睁不开,半闭着也不妨碍。
怒浪澎湃,洄游冲抵,雨帘斜刷在前,王荣那一杆身子,是脆比河边柳枝,韧比河边柳枝。
他提起长矛,刺破来浪,指向天穹,哀声道,“水泉王氏子,楚国都水郎,求与雨师战,胜者天晴常。”
淅淅沥沥,噼里啪啦,大大小小雨珠齐刷刷砸下。
相少使撑着长棍靠在河边的树上,静默望着王荣。这人平日里爱占便宜,势利小气。没想到竟然会冒雨涉河,荒唐至极地持矛斗水。狂风嚎叫,一声长啸就能把王荣一整个冲走。
他一介书生,哪里会挥刀弄剑,此时双手交握,连矛头都指不稳健。眼瞅着他的腿被水势冲得打颤,相少使突然猛地心头一酸,持棍冲进河里,扶起差点栽倒在河里的王荣。王荣的头发散乱,被水流聚成一股股,盘在额前,“少使莫来凑热闹了。”他喘着粗气推了推少使。
少使星目粼粼,眼旁下颌流落几大滴水珠,“先生才是凑热闹,排兵布阵,操兵演练一概不知,就蹚水打斗。可谓是浑水摸鱼惯了。”
王荣苦笑一声,挤了挤眼,念道,“好几十号人看着,不斗哪行啊。”
少使见王荣站稳,挥棍扫水,担在肩上,动作利落,扎住马步,“既然先生不得不斗,那就听我口令,好好同这恶水霸涛较量较量!”
“持棍担肩!”他大声道。王荣看呆了,竟不知少使会棍法,慌忙拿起木矛有样学样,担在肩上。
“横劈向前!”少使握棍,向前方劈去,雨水被劈出大片空隙,王荣也使劲将手中长矛向前横劈。
“回身一割!”王荣脚步不稳,回身的动作比不上少使大,但也整出不小动静,水花四溅。
“杀棍扫水!”相少使沉腰揽水,逆着水流画出一个水圈,本是雨点涟漪的水面涌出圈圈波浪,直推得王荣晃了晃。
“驼背连环进击!”少使一推棍,竟是在空中拧出三道气旋,卷起雨水河水,射入河中。“嘭嘭嘭”三声,流水被穿透,河道水草依稀可见。桥儿河像是人被箭矢刺入胸腔中一般,发出痛苦的悲鸣。
王荣被惊呆了,庄众也被这架势惊呆了,手掌僵硬地或是撑在嘴上,或是撑在胸前,忘了叫好,也忘了鼓掌,一个个仿佛木偶一样。河边围观的老幼妇孺本是想看都水使者究竟拿着长矛干什么,听说过和人斗,和虎斗,谁也没听说过和水斗,就算是要和水斗,也没想过是这样的斗法。
见都水使者狼狈地踩在河水里,不少人在掩面嬉笑,议论纷纷,可此时见到相少使气势汹汹,压棍割水的样子,全都被震慑住。泛起的水花和雨水交织在一起,所有人都肃然起敬,憋着气观看。在他搏斗时,看着河水似是节节败退的样子,瞠目结舌。
仆役从地上捡了根不长不短的树枝,喊叫道,“先生,少使,我也来一起斗!”遂迈进河水里,加入了王荣和少使斗水的行列。
庄众见状,纷纷去找地上的树枝,挽起裤腿,一个个都站到王荣身边,“我也一起!””我也来!”
王荣见身后站了不少人,浑身上下似乎烧起来了,心潮澎湃道,“好!今天,我们桥儿庄众人,便列阵于此,与乌泥河斗,与桥儿河斗,与护难河斗,与这瓢泼大雨斗!听少使号令,起势,担肩”“嘿!”“横劈!”“哈!”…
一场荒唐的大雨,一场荒唐的搏斗。
荒唐之中可幸的是,王荣等人与桥儿河列阵相搏后不到半个时辰,雨势减小,变得如同棉丝,有变晴的迹象。
王荣一连斗水三天,都是绵绵小雨。
“明日要还是这般小雨,便可以修路了!”王荣喜道。他刚从桥儿河斗水完回到衙门里,换好一身干衣裳,乐嘻嘻地吃着厨房从来的糯米饭。
相少使依靠在堂柱上,根本看不出来在河中舞棍的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又变回往日那副灵魂出窍的呆郁样子。
王荣觉着糯米饭做得不错,口感细腻,热乎乎的,便冲着相少使喊,“少使,看什么呢,过来吃点这个糯米饭,做得真不错。”
少使没回应他,仍是傻傻看着天空。
王荣见怪不怪,边吃边说,“对了,少使,你是什么时候学的棍法,是相将军教你的吗?”
依靠在堂柱上的少年抽回看向天空的目光,看向王荣,“我不记得了。”
王荣把糯米饭里的硬米吐出来,舔了舔嘴巴,“也是,这棍法你打得这么熟练,应是很小就习会了。”
少使伸手接住毛毛细雨,看着雨丝在手里闪闪发亮,低声,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他握住手中的雨丝,问王荣,“先生”,王荣一愣,少使私底下很少以这个词尊称他,“前日你为什么要涉河斗水呢?水流湍急,性命关攸,为何以身犯险?”
王荣看着少使站在堂柱下的身影,发觉眼前的少年像一株含苞的白梅绕在粗壮的藤萝上一般,傲骨藏霜,寒气瘆人,不染纤尘,他看着椅子下面放着的草鞋,犹豫了一下,徐徐说道,“原因有二,其一,就算我现在说与你听,你也听不懂,所以我先不说。其二便是,我为官三十年,官至都水使者,虽只是个四品,不如你的父亲母亲位高权重,流芳身后,但也爱惜名节。人为名高。当时众人高呼,真情难却,我只能顺应民意,为他们斗水。如果是相将军和冯夫人在场,想必也会这么做的吧。”
“原来是为了官声。”相少使轻声道。
王荣看着他,这孩子年纪轻轻,时不时总透出一种深入骨脾的辽远的哀痛,也许是幼时孤独,无父无母,所以才变成了现在无依无靠,无欲无求的个性。
他接话道,“这么说也不错。少使的心中,在乎自己的官声吗?”
不出所料地,少使摇了摇头。
王荣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说,“那你心中,在乎什么呢?”
少年又摇了摇头,“无他,空荡荡耳。”
王荣感觉到一股比大雨还阴冷的浪涛向自己袭来,那是眼前少年的孤寂,他补充道,“常言道,人有喜好,循喜好行事必有所失,人有恐惧,由恐惧立身难能有得。可见,七情六欲能定人生得失。可你年纪轻轻,倒不必计较名利得失,先找到能让你空荡荡的心,充实起来的事吧。届时,喜怒哀乐由它,是非成败由它,也不至于再发出这般空问。”
也不至于如此每日无所事事,形同空壳,王荣想道,没有说出口。
相少使正要再问的时候,仆役快步从堂外进来,怀里揣着一个盒子,“先生,先生,门口有人遗留下一个木盒子,像是给先生的礼物。”
王荣喜滋滋从椅子上站起来,小碎步唤仆役打开盒子。
他在竹门这穷地方治水这么多日子,一点油水也没捞到,这木盒看着精致,不知道是什么大礼。
仆役知道自家主子的习惯,忙不迭打开盒子,取出一份画轴,递给王荣。
王荣接过画轴,喜形于色,大赞,“真是美啊,太美了!”他拿着张开的画轴往堂柱走,“少使,你快看看。”
相少使嘟着嘴巴,“不是在乎官声?怎么如今收人礼物。”
王荣狡黠地看了仆役一眼,“阿财都说了,门口有人留下的,不能算是有人给,也不能算是我收。”
相少使无奈地接过王荣硬塞给他的画轴,见是一副美人图。美人图常有,可此图确难得。图中美人栩栩如生,婀娜步态,流风回雪,可谓倾城之貌。耳畔传来王荣的赞叹声,“啧啧啧,是谁送的啊?不是,是谁留下的呀。”
仆役在一旁凑着脸,眼巴巴也想看看,嘴里含糊接话,“留下画的人,也没说名字,好像脸上有道纵疤,挺吓人的,但我觉着眼熟,就没追上去细问。”
相少使眉头一皱,前几日在乡众中提议说要王荣去斗水的人脸上就有一道纵疤。正出神回想中,感觉到手中黏腻湿润,以为是檐下雨滴,便下意识收了画轴,在袖子上擦了擦。
可手上这鲜红的颜色,定不是雨水!
只见大滴血迹落在美人图上,啪嗒,好几个白色的小块也掉在宣纸上,滚落在地。少使惊疑中,侧头一看,王荣已满嘴是血,牙齿掉了好几颗,仰头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