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言公子无渡河,公子渡河奈公何(四)
水蟒吐信,直逼麻凹山旁麻家庄。麻凹,即山石不平形如低凹也。患水溢肆流,都水少使临危不惧,妙化大竹可作引水器用,欲以竹导泄洪。幽谷浑深,危崖险阸,时疫蔓延,人心惶惶。有一老户言:庄从祖承,多代经营,财帛金石可弃,乡土不能弃。遂伐竹,率子孙,随少使入山。——《楚山水经卷一 竹门郡》
麻家庄和桥儿庄隔着一座麻凹山。原本两个庄子之间有条盘山的坡路,因为被山洪带来的泥石流冲毁了大部分,众人只能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面摸索爬行。
雨天夜行,山坡显得又耸又滑,更别说少使背上还背了个人。每爬十几米,他就得休息下。
王荣迷迷糊糊在相少使背上醒过来,眼睛瞄了瞄四周,只见乌漆麻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恍惚间听到周围有雨声,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竹门郡方言浓郁的说话声,以为是自己和竹门郡的其他鬼魂一起到了鬼门关,心里大骂怎么鬼门关也下雨,过了好一会儿借着闪电,他才明白过来是相少使在背着他爬山路。
雨穿林叶,声响大得瘆人,他喘口粗气,在少使耳畔窃窃私语,“拎…饭…盆”
相少使发觉到王荣醒了,听见这三个字便皱起眉头问,“什么?拎什么饭盆。”
王荣的脑袋在他肩头不自然地蹭了蹭,少使知道是自己会错意了,便停下脚步,全心全意听王荣说话。
王荣深深吸了一口气,含混不清地咽着口水努力说,“民…见…愁”
前后听上去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少使把阿财唤到跟前,让他也听听王荣在说什么。
王荣用尽自己的力气,重复道,“林…线…否”
相少使仰头痛苦道,“大人,你牙没了说话不清楚,我真听不懂!”
还是阿财机灵,他眼珠子一转,扶额大声喊了一声,“哎呀哎呀!忘了忘了,”他凑到少使耳边,对着王荣说,“先生别念着明县侯了,明县侯早翻山走了!”
王荣急得呜呜直叫。
阿财委屈道,“先生别骂了,刚刚走得急,我只顾得收拾行囊,照顾先生了。明县侯的事,是才从乡众那里听说来的。”
王荣气得就要去用下巴砸相少使的肩头。仆役伸手挡了挡那棉花一样的下巴拳头,无奈道,“先生也别怪少使,少使他平日里,”他低头不敢看相少使,压低声音说,“哪在意过这些人情世故呢。”
叹了一口气,王荣认命似得乖乖伏在少使肩膀上,一路上叽里呱啦不停嘟囔着听不懂话,好像是在给少使讲道理。
众人挪到麻家庄时,已是下午,这里空气清冽,下着毛毛小雨,和麻凹山另一边昏天黑地的桥儿庄是天壤之别。
麻家庄和桥儿庄距离不远,很多庄众都互相认识,庄口有几个女人正蹲着吃竹筒饭,桥儿庄的众人爬了好几个时辰山路,远远望去就觉得香喷喷的,个个流着口水,有人隔空打起了招呼,“张大娘,李二娘!”
有两个人放下竹筒饭,一个皮肤黑,一个斗鸡眼,应和道,“呦,刘三娘,桥儿庄的人这是怎么,齐刷刷来麻家庄拜年呢!”
桥儿庄众人唉声叹气道,“前几日桥儿庄大雨,昨日发了洪水,我们一整庄子人,是来逃难哩。”
麻家庄人瞪着眼睛,“发了洪水?怎么回事呦!”
刘三娘摇头道,“老天不开眼,大雨像是栽在桥儿庄不走了似的,整个都淹了。堆石坝破了,全没了。”
张大娘脸色煞白,“堆石坝没了?是那个长在山谷里似得的堆石坝没了?”李二娘摆手道,“真是会开玩笑,那堆石坝全是石头,压了几百上千年了,就下点雨,怎么可能破了。”
刘三娘大声道,“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堆石坝就看着结实,实际上不中用!这是上头派来的都水使者和都水少使,大人们,你们快解释解释,她们不相信啊。”
议论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惹得人心头烦躁。阿财拉了拉少使的胳膊,催道,“少使,你解释解释吧。”眼前这位少使,完全没理会周遭境遇,正看着麻凹山另一旁乌黑的云愣神发呆。
直至走来一乡老,白发童颜,扶着一把闪着剑光的精铁拐杖,步法轻盈,面容含笑。
他一来,在场鸦雀无声。王荣轻声阿巴一声,音调向上走,阿财心领神会,凑过来回答道,“这是麻家庄的麻姓老人,就是他们家祖上建得这个庄子。”
王荣嗯了一声,又阿巴着发问。阿财摇摇头,“那老人身边高挑的女子,从没听庄众提起过,不知道是谁。”
那女子扎着一个麻花辫,麻花辫里绕着一缕鹿犬齿串成的配饰,叮零当啷挂在比两捆麻绳还粗的头发。她背上的弓箭露出弓稍,弦垫是用磨得发亮的鹿角做的,周边镶嵌着银饰,闪着淡淡冷光。她眼珠子很小,个头虽高但低头瞄人,眼珠子慵懒地靠在上眼睑,显出凶巴巴,十分不好招惹的样子。
她走路极轻快,几乎是飞到了相少使身前,从怀里抽出一把小刀,抵在王荣脖子上,“我问你,堆石坝真没了?”
暂不说王荣还生着病,她是在欺负尚在病中的苦弱,王荣起码也大眼前的姑娘好几十岁,按辈分排,她得尊称他一声“先生”,再说,他还是都水使者,当朝四品官员,怎么会第一次见面就如此没有礼貌,以下犯上。果然是乡野陋村,没有礼教。王荣因为说不了话,嘴撅得老高,憋着没摇头,不准备回答她的问题。
背着王荣的相少使从发呆愣神里还没缓过来,也不吭声。阿财见那刀子架在要害处,心里大叫这些人怎么都不要命似了,连忙点点头回应,“没了。”那女子继续问道,“桥儿庄雨还在下?”阿财继续回答,“还在下。”
不远处的白发老人闭了闭眼睛,过了好久,极不情愿地张口说,“如何谋条生路呢?”
没头没尾听这么一句话,张大娘李二娘疑惑不解,问道,“麻老,什么意思啊。”
那老人双手握住拐杖,如同刚刚才持剑殊死搏斗过一番,神色坚毅,“大家都听到了,堆石坝已破。算上近些天老天下的雨,算上堆石坝百余年的蓄水,这么多的水,朝哪流?”
刘三娘琢磨了琢磨,愁眉苦脸得说,“这不是都往桥儿庄那个倒霉山谷流了,桥儿庄都被冲没了。”
老人点头,“堆石坝势高,破损了之后,里面的蓄水便往地势低的桥儿庄流,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桥儿庄的位置低。桥儿庄的位置在哪里?位置在山谷里。可若是淹了桥儿庄的水,被麻凹山堵着,水还继续蓄高,那水就要从山谷里往出溢,往哪里溢?只得往低的地方溢。哪里低?东边麻家庄所在的山谷低。你看西边还是乌云黑压压一片,这样下去,只怕是水越蓄越多,若是水溢成洪流,麻家庄会被淹得更惨呐。”
桥儿庄的人昨天才见到过洪水一口吃掉四十户草棚木屋的残酷的景象,今天听麻老一连串自问自答,不敢想象那一摊大水从麻凹山谷里溢出来的场面,顿时汗毛耸立,大声嚷嚷,“那还不快跑!大家赶紧收拾东西跑啊!”
一群人乌鸦一样乱叫,麻雀一样乱跳,慌乱中,麻老突然单手扶住拐杖,竟然是跪下了!本拿刀抵在王荣脖子上的女子飞奔回到麻老身边,本想伸手去扶,手停在半空中迟疑了一瞬,她也跟着跪下来。其余麻家庄门口吃饭的几个妇人们也走过去,跪在二人身后。
麻老说,“不瞒大家说,麻家庄近来流行一种口疮,不少人都病倒了。”
他声音不大,相少使和王荣隔着十几步远,却听得很清楚。周围的桥儿庄庄众里,不少人已经慌不择路,四散逃跑。
王荣阿巴阿巴阿巴又嘟囔了好几句,阿财听了之后转述道,“我们家先生说让老先生赶紧带着亲人收拾东西逃走吧。”
他明明是建立村庄的先祖后代,明明刚刚还被众人尊敬万分,他们明明在桥儿庄的时候还声称乡土不能弃,明明刚刚还涕泪横流。乡众愚笨为利,所以赶王荣上架,睁眼不见斗水终将无功;乡众聪敏为利,一听到麻家庄人因为口疮病倒了就闭目塞耳,对老人的陈述充耳不闻,只自顾自的,立刻动身离开。谁管你是什么麻姓长者,谁管你是什么都水大人,一个一个匆匆忙忙地,来不及瞧一眼跪在地上的人,来不及听没说完的话。
老人继续说,“很多人都病倒了,大家能不能帮帮忙,要走也把他们一起带上。”
人影憧憧,随细雨丝丝摇曳,他的话语无处依附,落在了相少使耳边。
少使终于从远处的眺望里抽神,哑声说,“麻家庄的病人,有多少?”老人回答说,“一百四十四人。”
众人走来走去的泥点子崩在老人的襟口,他一动不动,少使的木屐深陷在脚下的泥泞里,他也一动不动,在一片喧嚣和污泥里接着问,“都是得了女萝疮吗?”老人点点头,“是。”
阿财发问道,“那这好办,女萝疮是口疮,叫上他们一起走便是了。”
王荣呜呜叫了两声,似是不同意。
老人低头说,“女萝疮始发于口疾,患者逐日失力,直至,直至无法行走。麻家庄患病一百四十几人中,有半数多已经无法行走。”
王荣冲着少使急急忙忙阿巴阿巴阿巴好几声,少使对仆役说,“这句我听懂了。”仆役摸摸脑袋,并不知道王荣说了什么。
相少使将背上的王荣放下来,王荣恶狠狠瞪着他,以为少使要留下他这个累赘自己逃跑。
阿财掺着王荣,少使看着周边葱郁的竹子,走上前去,将老人扶起,“既然人动不了,那就只能让水动。”
老人问他,“如何让水动?”
刚才聋了的庄众纷纷竖起耳朵,停下脚步,等少使说话。
少使眨了眨眼,眸色深郁,“桥儿庄在西面山谷,麻家庄在东边山谷,两谷以麻凹山相隔。若老先生担心蓄洪危险,那只要能尽早泄洪,让桥儿庄山谷的水缓缓流出来,泄流比积雨快即可。”
老人和身边的女子相视一眼,“听上去确实可以避免洪水冲掉麻家庄。两谷如同盆碗,被麻凹山挡了个严实,麻凹山里山岩为骨,甚是坚闭,如何跨山导水泄洪?”
少使答,“我看四周竹木茂盛。竹空心,若伐大竹,制成长筒,竹筒有粗细,或以粗口包住细口,或以粗口插入粗口,用油布浸石漆封住接口,依次连接。向其中灌水后插入水潭之中,潭水可以逆竹筒而上,以此跨岭导水泄洪。”
王荣又阿巴阿巴阿巴了好几句,仆役惊奇道,“先生问说,这是什么偏方,他从未听说过。”
少使答,“我记忆中曾读过一些行军寻觅水源的书籍,但都是引低岭矮坡处的水来用。麻凹山势虽缓,但高耸得很,不知可不可行。”
老人看了一眼桥儿庄山谷方向,伸手拂了拂少使袖上的水渍,“便就是不行,老头子也愿意先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