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柔荑立河畔,柔荑河畔哀女萝(三)
麻家庄李海性痴,暴病早逝无子。其妇胡莲蓬寡居得一女,竹门怪之。其女容貌秀美,渐长成时,佳艳绝代,竹门奇之。——《楚山水经卷一 竹门郡》
相迎道远剧烈咳嗽几声,只觉胸中气短,呼吸刺痛,咳出的痰带红色泡沫,四肢上全是青瘀,肤色发绀,脚脖子和手腕肿得比碗口还要粗。他自嘲,“怎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老妪赶忙掺着他回到洞中躺靠在岩壁上,“溺水一场就好比是大病了一场,公子先躺着好好休息吧。”
她又起身拿来两个红果,递给相迎道远,“能吃下东西吗?”
相迎道远点点头,觉得自己适才唐突发问非常失礼,便说道,“萍水相逢,多谢阿姥救命之恩。”
老妪本来盘腿坐着,听了这句话之后紧张地换了跪坐的姿势,笑着说,“公子言重了,说来,我们母女二人早先就见过公子,是要感谢公子救命之恩的。”
有从岩壁上的水滴落下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相迎道远调整呼吸,气嘘问道,“何出此言?”
老妪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十几日前,我们母女路过桥儿庄,恰好碰到公子率领众人在水中操演,招式威武,甚是惊奇,后来看到众人往山上走去,想着继续凑凑热闹,再看一会儿。看着看着,就跟着公子一同进了山,没想到一转头桥儿庄便被淹了,真是太可怕了,太吓人了,一下子一整个庄子就全被洪水淹了。要不是我们当时跟着公子往山上走,只怕是早都就没命了。”
听到这里,相迎道远又想起那个奇怪的水蟒,不自觉去摸手腕上的珠子,珠子冰凉圆润,他接话道,“原来如此,真是万幸啊。阿姥不是桥儿庄人?”
那老妪摆摆手,说道,“不是不是,我们母女二人不是桥儿庄人,更不是麻家庄人。我们母女二人一直在山内生活。”
这老妪的女儿坐在一侧岩壁处,带着一尖帽,那帽周是一圈宽檐,有纱布和麻布垂下罩面,上圈是纱,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眉眼,下圈是麻,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她正在专心分拣山里摘得的草药,也不搭话,偶尔和老妪对视一眼。
“哦,这是为何?一个庄子里一般都有几十户人家,有邻里为伴,一起生活总是能更方便些。”相迎道远问她们。
老妪扯着袖口,去擦相迎道远衣服上的污泥,边蹭边说,“咳,少使应是没在这种小村子里生活过。小村小郭里呀,邻里关系要是好,就可以行方便得便宜,要是不好,庄子里就和牢狱差不多,寸步难行,度日如年啊。还是在这山里生活好,虽然辛苦了些,但我们母女二人,自由自在的。”
“庄子就像是牢狱?”他问道。
“哎,不提了不提了,都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说的了。”那老妪连连叹气。
听上去这老妪是在之前的庄子里住得不愉快,那相迎道远也就没必要再多说些什么了,正想把话头拐回去问他被救起来的场景时,胸中一口气没喘过来,吐出血来,只觉腔内被抽空了一样,咳得厉害。
老妪的女儿起身跑过来,麻纱飘动,手中拿着磨好的草药,泡在水中,搅了搅,递给相迎道远,柔声说道,“公子先喝口药吧。”
忍着剧痛,相迎道远行了拱手礼,咳嗽得连泡药的水碗都端不住,还是老妪扶着他喝了下去。不一会儿,他终于感觉到胸中的气流不再打架乱窜,可以提气说话,便问道,“多谢阿姥,多谢姑娘了。”
刚刚经过一场大梦,说话的水蟒和腾云驾雾的少年余影未消,实在是耐不住好奇,他接着问道,“不知阿姥和姑娘在救我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一位腾云的少年,一头与山头齐高的蟒蛇?”
那老妪一听,咯咯咯笑了起来,“腾云的,那不就是神仙了。公子怕不是溺水后晕过去犯迷糊了。这山里,不是水,就是树,哪里有什么神仙,蟒蛇啊。”
带着帷帽的姑娘转身拉来一片洗干净的麻布,盖在相迎道远身上,轻轻帮他捏了捏麻布角。这片麻布也不算厚,边沿被仔仔细细地缝了一圈封口,盖在身上暖乎乎的,沁着一股青草的香甜,没过多久,他便睡了过去。
在山洞里修养几日,相迎道远得知了老妪名叫胡莲蓬,姑娘名叫李莲花。
胡莲蓬喜早上入山捡些果子,李莲花爱在山洞口做些针线活,偶尔会磨磨麻绳,摘分草药。母女二人商议着相迎道远修养这么久,仍脉虚血弱,需要补补身子,便盘算着捉山鸡和兔子给相迎道远煮了吃。
山兔山鸡都机灵,哪有那么好捉,胡莲蓬捉了好几日,都没有成功。相迎道远趁有力气的时候,便帮着她们削竹子布置陷阱。
等捉到一只肥得流油的野兔子时,母女俩开心得像是过了大年。
受她们二人悉心照料,吃了野味食补药补后,他虽是咳嗽还厉害,但四肢肿胀已经好了许多。
他心忧王荣病情,想下山探望,也不解水蟒一事,想去找找线索,数次向胡莲蓬提议一起去麻家庄,胡莲蓬不愿意,说只能留在山上,这事就一直搁着。
这一日,鸟叫虫鸣,清晨天刚蒙蒙亮,山洞外面闹哄哄似乎来了一群人。
“喂,你们来看,这里有个山洞。”胡莲蓬听到这句话,立刻警觉地起身捂住相迎道远的嘴巴,不让他说话,带着李莲花缩进山洞里的隐蔽岩缝处。
“总不会被水冲进到这洞里了吧。”有个人在洞口张望。“你有没有听到这洞里好像有动静。”“这洞里,这么黑,不会有什么毒虫吧。”啪嗒哗啦,听声音,那些人往洞里丢了不少树枝木棍。“好像里面什么也没有。”“你进去看看吧,我不敢进去。”洞口一群人推推搡搡地。
“让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相迎道远听着甚是熟悉。往洞口看去,那人身材高挑,逆光走来,身上背着弓箭,弓囊的顶尖处散发着淡淡冷光。
这不就是麻姓老人身边的那个女子,是余粼!
相迎道远正想起身去打招呼,突然一支火箭从洞□□进来,蹭着他的侧脸穿凿进岩壁之中。
胡莲蓬一把将相迎道远拉进岩壁的缝隙里,死也不肯往外移一步。火光中,胡莲蓬瞪着双眼,盯着相迎道远,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吭声。
碎石掉落,相迎道远只得先弯腰护住胡莲蓬和李莲花。
“嗖嗖嗖”,数支火箭齐发,将山洞中照得亮亮堂堂,巧得是,他们藏身的这个岩缝,是个死角,并没有被洞口的人发现。
“走吧,这里没有。”余粼用脚尖在地上点了三声,随后脚步声渐渐变小。洞口的人叽叽喳喳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少使的尸首。”
相迎道远听到这句话后一惊,原来众人是在找他。
“说什么呢!你嘴巴放吉利点!少使还不一定死了呢!”是阿财的声音。
“都过去半旬了,连个衣角也没找到,依我看,尸体早被洪水冲走了。”咚咚,像是争斗的声音,也有劝架的声音,“好了好了,吵什么吵!少使是我们庄子的大恩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留点力气,好好找人吧。”声音愈来愈小,众人走远了。
胡莲蓬见众人没了声音,急声对相迎道远说道,“公子,公子,公子救命。”
眼前乌漆麻黑一片,相迎道远能听到她们母女二人正在向他磕着响头,连忙阻止说道,“阿姥,这是怎么一回事。”
“杀人了,杀人了,公子救命!”胡莲蓬大声嚷道。
相迎道远连忙劝慰,知道她们是被余粼的箭术吓到了,“阿姥别急莫怕,刚刚你一直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其实洞口那些人是在找我,他们射箭只是为了照亮洞内,以便看得清楚些,并无恶意。让你们受惊了。”
胡莲蓬哭得已经成了泪人,否定说,“公子,公子,救救李莲花吧,她要来杀她了!”
胡莲蓬受了惊,李莲花倒是看上去还很镇定,只有麻布罩子随风轻轻晃荡。他对李莲花说,“姑娘莫怕,也让阿姥莫怕,没事的。刚刚是个误会。”
正安慰时,一根火箭“嗖”得一声射在他们三人眼前,包裹着石漆的箭簇落下一滴滴融化的火苗,滋滋作响,将三人的藏身之地照得清清楚楚。
是余粼回来了。
相迎道远急忙打招呼喊道,“是我,余粼,是我!”
她杀气腾腾站在洞口张着弓箭,说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她像是在对胡李母女说话。
话音未落,箭矢已经飞来眼前,相迎道远拿起石头,抛向前去,打歪弓箭,迅速将身边的麻布在水洼里沾了一下,盖在石漆上,岩洞里又恢复成一片黑暗。
他轻声示意胡莲蓬和李莲花赶快绕行到另一侧去。她们母女二人在这黑暗的石洞里已经生活许久,对于其中构造烂熟于心,就算看不见,也能摸索着快速移动。这余粼真是奇怪,怎么连他的声音都认不出来,况且怎么转眼功夫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凶神恶煞的。想不明白,他举起双手,投降一样,向洞外有光亮的地方走,边走边说,“我是相少使,余粼,你看清楚!”
逆光而立的余粼对出现在亮光里的相迎道远置之不理,她顺着那母女二人的脚步声音去追。
相迎道远见状只能上前伸腿勾扫,去绊倒阻挠余粼,谁知余粼一个翻身,便跃到了相迎道远身后。
他早知她步法轻快,箭术了得,却没想到反应如此迅速,根本不及掩耳。
拳打了两三势,他发现余粼并不想对他下狠手,多是格挡,双拳蓄力,做防御状,而因她脚快手快,总想借机张弓,去追射胡李母女。
见此,他不再向余粼出招,而是伸出右手,死死拽住余粼的弓稍。
果然,余粼见弓被拽住,力气突然大了一倍,想要推开相迎道远。
他边躲边拉,和余粼各执弓稍一头,“姑娘真是好身手啊。”
余粼怒道,“快松开,把弓还我!”
相迎道远拿着一稍,摇头晃脑,就是不给。
余粼气道,“你怎么没死。是她们救了你。”
相迎道远无奈,点点头。
余粼在他脸上打量了一圈,道,“哼,算你没这个色心。”
相迎道远猛地听到这话,半张脸臊红了,磕磕绊绊地接话,“你瞎说什么,是这位姑娘和夫人救了我。倒是用竹管导水之法,你们做成了。”
余粼道,“废话,你看外面不就知道了。众人不分昼夜地坎竹运竹,利用竹管泄洪。”她低了低头,“还是要多谢你的法子。”语毕立刻右手一抽,将弓使劲往胸前一拽。相迎道远还没痊愈,几分钟前的交手已经让耗费了他大部分力气,余粼这一拉,竟一把将相迎道远拽到了她自己怀里。
相迎道远撇了撇嘴角,看着余粼张皇失措,着急碍手的样子有些好笑,问道,“王大人怎么样,病情可有好转。”
余粼沉默不语,紧了紧嘴唇。
相迎道远觉得不妙,“说啊,大人怎么样了。”
余粼答道,“大人口疮恶化,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相迎道远不想继续与余粼僵持,便突然松开那张弓,余粼失力就要摔倒时,他一把拽着余粼的手腕,在半空中抽掉弯弓,扔到数丈开外,疑惑道,“前几日我走得时候还好好的,只是说不了话。怎么会突然恶化。”
余粼看着胡李二人已经走远,气声道,“哼,饱食思□□!今日要是不杀了李莲花,会有更多的人患上女萝疮,也会一个个因她而死!”
相迎道远愣了愣,“什么?”
趁着相迎道远思索失神,余粼纵身跳走,捡起地上那张弓,迅速窜到了附近一丛高竹尖上。
她的视线如同鹰隼一般犀利,搜索胡李二人的踪迹,嘴上抱怨着,“你只知道这母女二人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你知不知道,这世间除了凡人,还有精怪神明。猜猜看,那李莲花是什么。哼,她非人非神,是会带来灾祸的精怪。”
她低头俯视相迎道远,冷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竹门郡女萝疮横行,而她就是女萝疮的病因。她不死,得了女萝疮的人就好不了。”
数道断断续续的思绪突然连成一条线,他想起王荣提起过麻家庄有一位数十年难遇的美人,也想起了明县侯没有看到美人无功而返,还想起了王荣看到一副美人图之后便突然发了口疮,也想起胡莲蓬说乡众曾对她们母女二人不好。余粼的言语,在他脑海里迅速拼接。
不会吧,女萝疮不会真的和李莲花有关,李莲花是不是就是竹门郡那位不得一见的美人。
大雨,美人,水蟒,竹门郡怎么会有这么多怪事。
他利用飞石切断竹枝,并打翻余粼的箭囊,厉声道,“就算你说的是真。可胡氏母女已经离开庄子,独自在山中生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现在非要缠着胡氏母女不放,但她们既然救了我的命,那我就不能让你伤害到她们。”
余粼眯了眯眼睛,神色鹤唳,“少使聪敏,王大人是怎么得的女萝疮,你不记得了吗?!”
相迎道远背脊一凉,心中一震。
她无心再与相迎道远多说,在地上捡起一根断枝,从兜里掏出一个箭簇,将断枝插在箭簇上。
这个箭簇和平时常见的箭簇不同,没有勾嵌进皮肉的燕尾、倒刺,不用作狩猎,箭簇形状尤为细窄,脊部如同流水一样,尾部却长出一段矮翼,极其利于飞翔。
她夹住箭簇,架了一个满弓,捏住空气般捏住断枝,口中轻念,是乞求,亦是歌诵:
“飓风兮,四方起
火正兮,不阿
敬长生兮,张古弓
沸浩兮,杀浊”
瞬间,她凭空引来一苗火种,“唰”得一声,一根着火的枝条在她手弓箭中熊熊燃烧起来。
“危险!”相迎道远顾不得自身,奔上前去,用自己的心口抵在那根燃烧的箭簇上。
透过火光,他看到余粼的瞳色变成赤红色,如同血腥,亦如同炽日。
她轻声对相迎道远说道,“白白说了这么些废话,少使竟是全部没听懂。事到今日,李莲花必须死。你,让开。”
相迎道远坚毅地张开双臂,试图将空中升腾的飞焰也挡个严实,“她们救了我。你要射这一箭,便先射…穿…”
没等相迎道远说完话,那双赤红色的视线看穿了他,一根燃烧的飞箭射穿了他的心口。
旋风飞驰间,穿林传叶,也射穿了远处李莲花的胸膛。
汩汩流出的鲜血将箭簇上火焰引得数丈高,烈焰如血,流照整座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