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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柔荑立河畔,柔荑河畔哀女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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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逢难罹,暴死于射。胡伸冤未果,日夜大哭,嗤诋,高骂。——《楚山水经卷一 竹门郡》

张苦木背着快散架的药箱小跑进麻家庄的小衙门里时,满堂乱做一锅粥。

围观的群众里不少人又瘸又拐,一嘴口疮掉了牙说闲话议论黏黏糊糊。堂上坐着的都水使者也得了口疮,神态病恹,嘴角还结着血痂。一个老妪正跪在堂中,满身是血,衣服被烧过一样,破损焦黑。她旁边跪着一位着布衣的老者,垂目不语。

这是一座偏僻庄子里的废旧的衙门,甬道短,不足百米,紧闭的仪门上霉苔似褥,大堂的抱柱上对联掉了漆,写得是“无是地方亦可皓首扬清风,忠良心志共睿图肃庙堂”。

他顾不及暇,跪下请命。

只听堂上说道,“麻家庄地方小没有官治理,你们这群刁民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射箭行凶。这个箭,是谁射的!”

唾沫星子嘣溅到了张苦木的脸上,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月前他奉命去中山王府替侯爷夫人们请平安脉,查到明县侯紫夫人已有喜月余。不料想将这消息告诉紫夫人后,夫人竟是涕下。一问得知,明县侯出远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楚人谁不知道明县侯好色。明县侯曾将一驯马女纳为爱妾,为其一掷千金,令奴仆千人作马叫,学马跑,吃马食,为的是给驯马女添趣解闷儿,以讨她欢心,后来际逢节日,驯马女歌舞,戏杀众奴祭马鼓,轰动一时。

不消说,他定是去哪里找美女了。

今时不比往日,紫夫人孕中神伤,中山王勃然大怒,下令要人把明县侯找回来。生气归生气,中山王老年得子,对这个明县侯宝贝得紧,便派张苦木随中山王的家仆一起出门,秘密来竹门郡接明县侯回府。

明县侯倔强倨傲,脾气极大,没见到竹门郡传说中的美人不愿意回府,令随侍将来接他的家仆统统杖打二十大板。

张苦木贺喜紫夫人有孕,明县侯只淡淡说,“妇人生子,需要十月,夫人有孕不过月余,就算是再在外玩上三五月,也不要紧。”听了这话,张苦木一个人背地里气得将药箱哐哐摔在地上,将中山王送给他的名贵药材散了一地,“什么明县侯,我看你个凉薄侯!”

明县侯随口诌了个幌子说桥儿庄暴雨路塌了让信使给中山王报了去,在附近逍遥了些时日,听说麻家庄和桥儿庄雨歇,便又回到了这。

张苦木本想作辞,又恐传言中在麻家庄流行的女萝状口疮形成时疫,便跟过来瞧瞧病情。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莲花的母亲胡氏撞在明县侯的车马前,告麻家庄麻姓老人杀人害命,自己的女儿被烧成了灰烬。明县侯先是不信,后来气恼。他既爱美人,爱看美人,谁成想折腾了两趟都扑了空,立马抓了麻姓老人,亲自提审,势必要问清楚来龙去脉。

“我女儿死得惨啊,啊,天啊,连全尸,都没留下啊。”胡莲蓬哭得肝肠寸断。

明县侯安慰她道,“本侯今天一定会为你作主,找出凶犯!”

他吼道,“麻誉良,你究竟为什么要指使人杀害李莲花,现在招供,我尚会酌情考虑,为你宽刑。你若是再执迷不悟,包庇私党,便是死路一条。我再问一遍,这个箭,究竟是谁射的!胡氏口中说的那个带着弓囊的女子是谁!”

他斜眼授意,堂下站立的随侍揪起老人的衣领,朝肚子猛地一冲拳,两冲拳,三冲拳。老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捂着肚子呜呜叫痛,但就是没说出一个名字。

堂上一片狼籍时,门外乱作一团,张苦木看去,是一群人将什么东西抬了进来,领头的人大喊,“让开,都让开。大人,大人,不好了!”

端坐高堂,一直一言不发的都水使者站起来,急忙忙冲下堂,含混不清地说,“这是...”

待他看得分明些,竟是尖声叫喊,“少使,少使这是怎么了。”

张苦木一瞄,起身冲了过去。这躺在堂中,气息奄奄,浑身是血,受胸前灼烧贯穿伤的人,不正是自己在上庸私塾求学时的好友,相迎道远!

“趋之怎会伤成这样!”他伏在相迎道远身前检查伤口,从药箱的暗隔中拨出一青瓷小瓶,将粉末倒在伤口处止血。

相迎道远的伤口处已经被高温灼烧成黑褐色,血仍从伤口里滋滋冒出。

“我们一群人去山里找少使,忽见火光通天,很不对劲,便冲着火光的源头去探,竟是发现少使倒在血泊里,昏迷不醒。像是被流箭所伤。”阿财回答道。

“可曾看到是谁伤了少使?”王荣问道。

阿财正摇头时,胡莲蓬哭叫着说,“你们看看,你们快来看看!是箭伤,这是被烧过的伤痕!公子也一定是被同一个恶女所伤!”

张苦木心里疑惑,这老妪撞马鸣冤告状在前,说是自己的女儿被一根飞来的火箭烧成灰烬,耸人听闻,他根本不信。可经过查验,相迎道远所受确是箭伤无疑,并有灼烧的痕迹,与那老妇所形容得几乎一摸一样,很像是被同样的方式重伤。

明县侯拍案问道,“这人是谁?”

王荣跪下回话道,“回侯爷的话,这是都水少使,相迎道远。”

明县侯神色一惊,匆匆走下堂来,走到相迎道远身边,“伤者可是安定将军相继之子,相迎道远?”

王荣回话,“正是将军遗孤。”

明县侯挥袍展袖,认真探头瞧了瞧,“你们快将少使送到屋里救治!小心搬送,不要碰到伤口!张待诏,望您费心。”

他转头用食指指向麻姓老人,咬牙切齿地说,“去把麻家庄所有麻姓的人都抓起来。麻家庄麻氏聚党包庇,以下犯上,不思悔改,若是过了午时仍无人交代,便施肉刑以戒!”

张苦木正随着众人搬送相迎道远,耳尖滑过这句判词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肉刑早由秦末妄帝所创。古书中记载妄帝暴虐无良,设立了九种极其残酷的刑罚,具体细则,已不可考。民间歌谣传说有黥刑,在犯人身上或者面部刺字;剥皮刑,将犯人的皮肉生生活剥;断刑,断肢断舌;串刑,用链条将犯人的手脚串在一起;养刑,在犯人身上种下毒物毒虫,等等。

后世推翻秦妄帝统治,肉刑被废除。历经数百年,天下三分,南楚遭遇三九之变,先帝崩,先后薨,襁褓婴儿楚康帝登基。康帝年幼身弱,诸侯势大,太后分权各诸侯,其中便有一条是,可处私刑。至今,不过短短十几年,肉刑在各诸侯中变得极为普遍,甚至更加残忍。

张苦木遍读医书,每每看到书中述发寒发热,上吐下泻,胸闷气短的病症,都要哀叹病人煎熬辛苦。明县侯这一声“肉刑”,真是痛进了张苦木的心里。

但先顾不上这么多了,抢救相迎道远要紧。

相迎道远创口透干,面色煞白,体温极低,脉搏微弱。一想到好友曾被一根利箭于胸□□穿,伤口又被高温炙烤,张苦木心揪成一块疙瘩,他额前是汗,派人分别去取炉灰,疮药,草药来止血化淤。相迎道远脉象浮弱,如同断木,口中吐血,亦夹杂着泡沫痰瘀,肺部经络堵塞,喉部略有肿大。他立马反应过来,这是旧疾加新伤!只是止住流血根本不够,最重要的是给相迎道远固元固本。

一页页医书里记载的止血法子,都是止得了皮肉血,不能生得出精气血,被他一一否决。一个古怪的偏方浮现出来,他对着跟来的王荣说,“大人,这麻家庄可有黄牛。”

王荣也满头大汗,“有有有,有十几头耕牛。”

张苦木说,“还请大人将这些牛都带来,再找一个屠户,越快越好。”

王荣招来阿财,“快去找,越快越好!”

等牛被拉来,悠闲地聚在院子里,嘴里嚼着青草,哞哞沉声叫嚷,没人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张苦木交代了屠户几句,屠户扭了扭手上的铁柄大刀,“没问题,大人,都按您交代的来,您瞧好吧。”

他先是割了几缕黑布,一一蒙在牛眼上。然后绕着牛转了一圈,观察牛的体格,随后牵出一头黄色耕牛,用刀在那牛脖子处顺下先砍喉舌,牛哐蹚一声到地扑腾着蹄子但却发不出声音,看准机会,他再破牛肚,三下遍将牛腹中肠胃都清空。

张苦木和阿财搭手配合,将相迎道远团成一婴儿状,塞入牛腹之中。

牛血缓缓如蚯蚓一样爬出。

张苦木拍了拍牛头,“好牛儿,你若是救得趋之性命,我从今往后都不食牛肉了。”

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王荣早已目瞪口呆,他不是不知道张待诏在做什么。云蛮医术中有云,可以将濒死之人放入刚刚被杀牛腹中,以牛心换人心,以牛血续人血,以牛命延人命。杀牛的方式必须十分巧妙,必须避开牛的心脏剖腹,必须避开其要害,不能让牛失血过快。眼前所见,不正是此法。

两刻钟后待牛完全死去,没了温度,此时必须将人从牛腹中拿出来,放入新剖的温热的牛腹。

整整杀了十二头耕牛,过了三个时辰后,相迎道远的脉象终于稳住。他从鬼门关里被救了回来。

同时,明县侯将麻家庄麻氏二十一人,一一从肩臂处剥了皮,说让他们日后再无可能射箭害人。这些人,张苦木没来得及劝救。

这几日照料相迎道远,他从阿财处听到了不少胡莲蓬的传闻。

胡莲蓬也是个命苦的女子,父亲胡大壮被山匪劫财杀害,母亲没过多久也死了。她被麻家庄的麻姓老人捡到,许给了李海。李海是个老实人,本可以好好过日子,可李海冬天患了风寒,开春烧得比灶火还烫,醒了之后就痴呆了。因为痴傻,整日无事周游,没有忌讳,腿上染了碳病,无药可救,没钱医治,便死了。后来,胡莲蓬寡居生了个女孩,长得漂亮。

“寡居如何生女?”张苦木问阿财。

阿财回道,“也有人说是麻家庄妇人不喜和胡莲蓬来往,她便一个人搬去庄子外,在一个破旧的土屋里发现了一个女婴。胡莲蓬见女婴可怜,便自己养着。村里人知道胡莲蓬养了个弃婴,但也有好事儿的编瞎话,说是胡莲蓬自己生的。总之,就胡莲蓬有了个女儿。大人你且别问,奇怪的事在后头哩!”

张苦木无奈,“那你继续讲吧。”

阿财继续眉飞色舞,“胡莲蓬这女儿越长越漂亮,越长越漂亮,那是越长越漂亮,非常漂亮。十几岁的时候,村里传遍了,说她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甚至有外乡人不辞辛苦专门来看,说媒结亲的人,络绎不绝。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麻家庄逐渐蔓延一种奇怪的口疮,患者啊,都是男性,口齿流血,斑似女萝。也就是女萝疮。”

张苦木不屑,“病发何因?”

阿财拍拍腿,“大家都说,这个李莲花和女萝疮有一些关联。说不定,她就不是人。而是...”

他吊起眼睛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敲门声。阿财撇了一眼,吓得坐在了地上。

“张大人,相公子怎么样了?”胡莲蓬憔悴至极,形容枯槁,手里拿着一顶半扎的帷帽,说话的声音从脑门儿漏出来似的。

张苦木亦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二人议论的言辞不知道胡莲蓬听到了多少,正犹豫说些什么时,床上传来一声微不可见,又掷地有声的轻语。

“阿姥。”

是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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