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眼看着中秋将近,正是团圆时节。往年她都在父皇母后膝下承欢,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是十六年来第一回远嫁故土,不免有些神伤。
闲来无事,便拉着碧秋上小厨房做些吃食。东宫配备的小厨房,虽不及御膳房规格高大,却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着萧清允的关照,还特意配备了一位南疆厨师,烧的一手好菜正对她的口味。
碧秋给她备好食材,师傅也在旁边指点,江晚吟挽了挽袖口,几人来自一地,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
这才得知,这师傅竟是原先宫中的御厨,南明帝担心她来了这北边一应饮食吃不习惯,正巧赶上东宫意欲寻一名南疆厨师,遂将他送来。前一世自己不受宠爱,自然没有这种待遇,也无从他乡遇故知。
她揪了个面团,学着样子掐出花纹,竟也有几分像样。多做几个后,渐渐得心应手起来。觉着有趣,她故意捏了两个面团人,一个萧清允,一个她自己,模样周正,把她自己都逗乐了。
忙活了一上午,现在就等出炉。碧秋帮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白面,扶着她先回去休息了。
“等会儿太子爷回来,看到那两个面人,该夸娘娘心灵手巧了。”碧秋递了盏茶,让她润润嗓子。
江晚吟抿了口茶,低低笑道,“做什么又不是为了哄他开心。”
“你俩在说哄谁开心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稳健的脚步。
碧秋会心一笑,懒得戳穿她,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夫君怕是听错了,臣妾并未说哄谁开心。”江晚吟面色平静,装作若无其事。
恰在此时,厨房将刚出炉的成品送过来品尝。萧清允好奇地打开食盒,只见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膨胀面团直直的立在青花梵文莲花盘中。
他眉梢一挑,看了眼她涨红的脸,“凝儿的手艺,倒真是不错。”
江晚吟怎知好好的面人,发开后会变成这样,恼羞地一把抢过盖子将盒子遮住,嘴里囔囔道,“不许看!”
萧清允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她,因为羞愤耳根连脖颈都泛起了一片绯红,像朵含羞的花蕊。他情不自禁的俯身噙住那两片樱唇,贪婪的品尝那里的味道。
她被吻的眼神迷离,喘不过气来,双手轻轻将他推开,“夫君是要吃了臣妾么。”
萧清允神态自若,丝毫不觉自己方才的举止有何不妥,笑意吟吟道,“便是要吃了该当如何。”说着将那两个面人取出,把那个依稀看出穿着粉色长裙的放在自己面前,另一个放在她面前。“凝儿亲手做的,自然是要吃的。”
江晚吟被他的厚颜无耻羞红了脸,偏偏这人又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气得指了指那个天蓝色面团,嗔怒道,“谁要吃这个臭男人!”
萧清允被她逗笑了,轻言浅笑道,“那为夫喂夫人吃好了。”手中托着面团送至她嘴边,还不忘补充一句,“夫人若是还不肯,为夫只好用嘴喂夫人了。”声音温柔,笑意隐隐。
她不知道萧清允这些俏皮话都是从哪学的,莫非每日上朝竟是议论房中私密?心中后悔当初不该耍小心思剥去他的伪装,没有礼法约束的萧清允,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天地辽阔,自由驰骋。
江晚吟张嘴轻轻咬了口面团,虽说卖相不好,内里确是真材实料、香软蓬松。
萧清允替她擦了擦嘴角的碎屑,“被夫人吃定了,夫人日后可不能弃我不顾。”
她懒得接这些没皮没脸的臊气话,伸手打开食盒的下两层,下面做的是正经糕点,细致精美,没像那两个面人一般走形变样,江晚吟觉得那师傅一定是故意摆在第一层的!
萧清允定了定神,眼里掠过一丝惊讶,“凝儿怎么想起做这糕点来了?”
“快到中秋了,臣妾便想做些家乡的吃食尝尝。”江晚吟淡淡说道,语气中似有忧伤。
萧清允知她起了思乡之情,柔声宽慰她,“凝儿,如今这里也是你的家。日后若是有机会,为夫陪你回南明看看。”
江晚吟淡然一笑,她知道以萧清允的身份,想要离开北齐实在太难,有这份心意便够了。“这些糕点看着还可以,倒是可以着人给母后送些去。”
萧清允轻轻应允一声,点头道,“过几日便是中秋家宴,凝儿的手艺赶得上御厨了。”
北齐传统的中秋家宴,照例是一应皇室宗亲,少数重臣也会特赐参加。前世她与钟楚怀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这中秋家宴上。因为她的缘故,这世的轨迹发生了变化,一想着可能会遇到那个人,她就有些心悸,但这样的宴会是推脱不掉的。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秋风皓月,九州五岳,一半笙歌宴,一半冷清秋。
宴会设在金华殿,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碧玉为灯,盘龙绣凤,金砖铺地,内设地屏宝座,古朴典雅。建元帝携皇后缓缓落座,皇子龙孙山呼万岁。
江晚吟随着萧清允坐在右侧上首,其余皇子按照次序一一排列,再往后便是宗亲郡王、国公将相。即便相隔甚远,她还是一眼瞥见了坐在斜对面的钟楚怀,显然对方也看到了她。
上次不欢而散后,也不知钟楚怀回去如何。她却因受了罚一直待在宫中,又因种种缘故她已决定与萧清允相爱倾心,对钟楚怀自然是避而远之。况且,她对钟楚怀可真没什么好印象,皮囊下和前世一成未变。
琼筵开席,把酒持螯,整个大殿逐渐热闹起来。她夹了筷燕窝鸡丝到萧清允碗里,又贴心的替他续了续酒,惹来宗亲们一阵调侃。只有一双眼睛自始至终冷冷的看着,不苟言笑。
舞姬表演过后,上来的是京中有名的戏曲班子——梨园香社。皇后含笑地看着她,示意让她点戏折子。
江晚吟知道这是皇后恩慈,不敢太过放肆,遂点了首中秋时节常有的《玉簪记》,讲的是道姑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冲破礼法约束相恋结合的故事。
唱念做打,身法百转。
“可怜我一念有谁知,情意动万般难禁。”
“誓海山盟永不移……”
萧清允桌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这出戏似乎正是唱给他听的。他不就是那个受到礼法约束的潘郎么,因为她的出现,自己才尝试着打破那些奉为圭臬的君子之礼。
这出戏江晚吟原也听过,当时无知少女天真活泼,不知相思苦,不解相思意,只道相爱是寻常。如今重活一世,五味陈杂,经历过抛弃欺侮,再听已是曲中人。
只有钟楚怀一人低头喝着闷酒,饶是权倾朝野的钟相,也改变不了私生子的事实。他嫉妒生来优越的太子萧清允,尤其看见他和她恩爱和谐就忍不住怒火中烧。他知道他不正常了,那愤怒里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相看却恐相抛弃,等闲忘却情容易。本是一出民间寻常不过的戏折,暗地里却戳中三人心思。
宴席未散,钟楚怀便抱恙告退,如此扫兴之举,恐怕当今朝堂也只有他能做得出。建元帝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同他计较,准他去了。
江晚吟只当他是看不过皇子们其乐融融,坐不下去了。只要自己没有受到他的蛊惑便不会同前世一样,其他的管他做甚么。
钟楚怀一言不发的回到府上,脸色极为难看,回去后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噼里啪啦一顿乱砸,吓得府里人大气都不敢出。
他将整个身子嵌在那张根雕螭纹圈椅中,一跳一跳的烛火映射得那张冷峻严酷的脸更加狰狞。
这么多年权谋杀戮,他对女色从不曾有过兴趣。但从见到那个女人的第一次起,他的心就乱了。
从临渊寺回来后,他就总是梦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京郊别院、身体缠绵、冰冷尸体,一切无比真实,所有的场景都有着同一个女人,那张脸竟然和她一模一样。
“迷途不返终悔恨,香消玉殒又循环。”
那支签文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以为自己中邪了,才会对她念念不忘。府里请了大夫、巫医,都不见起效。后来索性不治了,症状竟渐渐缓解了。
宫里的眼线照例向他汇报东宫的举动,知晓她受了处罚,他竟觉得有些心疼。可一听她和萧清允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立时又恨恨地咬牙。他原以为这会是一颗扳倒萧清允的棋子,结果成了搬起来砸自己脚的石头。
赤影看着他脸上情绪变换莫测,哪知他是坠入情网,以为他是阴阳失调导致性情暴虐,每每祈祷他赶紧找个枕边人折磨发泄一下。
半晌,椅子里那个人影突然大笑,又瞬间收敛神色只露出一丝阴沉,“赤影,马上要去秋苑了,你下去准备准备,我要让萧清允吃点苦头。”
赤影被他吓得心惊肉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转身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