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
京郊三十里外的秋苑,自前朝便是皇室围猎的场所。因着建元帝登基后,每每中秋过后,闲来住上几天,故而一直安排有宫人打理。
建元帝年轻时自己就好打猎,如今年纪大了,少有上马,却也爱欣赏一众青年才俊策马驰骋。为博皇帝青睐,不唯皇子积极踊跃,一些世家公子也会参加,不少侯爵夫人还借此机会,给自家女儿挑选夫婿。
秋苑内专门建有一座行宫,古朴典雅,空间宽敞,不似皇宫那般金碧辉煌,却不失皇家气质。宫殿呈现内外两进格局,建元帝携妃嫔、皇子住在内殿,同来的世家大臣住在外殿。
江晚吟本不愿前来,拗不过萧清允耳鬓厮磨非要将她带来。此地层峦叠嶂,环境清幽,一应吃穿住行有人照料,倒也是个自在的好去处。
秋苑内有座马球场,两边设有观看的楼阁。常年打理的缘故,场内并无几根杂草。建元帝此次来后,许是觉着总比试一样,看多了也会无聊,所以并不急着举行秋猎,命人传旨先组织一场马球比赛,有意者皆可报名。
北齐本就崇兵尚武,马术骑射是男子必学的课目,平日里娱乐,马球这活动便尤受欢迎。不仅能策马驰骋比赛角力,还有一种紧张的危险感时时扣人心弦。老头子们个个一把年纪了,自然不会去争这个风头,报名的都是清一色年轻小伙。
往年,萧清允对这种事情一向不怎么感兴趣,今年却是不同了,那参赛名单上赫然写着钟楚怀的名字。男人奇怪的胜负欲总是在关键时刻作祟,要说秋猎的彩头只在最终捕获猎物的一刻,而马球比赛时那些贵妇夫人都会站在观景阁上全程观看。当着江晚吟的面,他想要这个风头,也为了胜他一头。
建元帝看着礼部呈上来的名单,隐过一丝笑意。夜深人静的行宫,清风徐徐,一片平静下隐藏着汹涌的潮水。
翌日,比赛即将开始。以萧清允为首的甲队一色白袍,钟楚怀为首的乙队一色黑袍。
江晚吟随着侍女上了观景台,她本就生得貌美,如今嫁为人妇,脸上更是泛起点点红晕。立在人群中瞬间成为焦点,一众贵妇过来向她行礼,纷纷夸赞。她只低低一笑,算是承了诸位好意,便轻轻倚靠在护栏前。这里视野极佳,能轻易俯视全场。
今日场内全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勋贵,随手单拎出一个,都是仪表堂堂贵不可言。江晚吟紧紧盯着场上,她是第一回见他朝堂之外的样子。
骏马奔驰,黑袍小将率先发难,一举将众人甩开,飞速抢过那球,朝着球门跑去。
在场的人被这勇武过人的表现惊呆了,以为是哪家深藏不露的公子,短短时间一骑绝尘,已然抢得先机。定睛一看,不是年青钟相又是何人。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进球的那一刻,钟楚怀往台上看了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证明。
钟楚怀就像是一头猛虎,横冲直撞,身体里仿佛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让对手望尘莫及。他不需要讲究方法和策略,因为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也没放在眼里。整个第一局,可以说是钟楚怀一个人的赛场,他太过夺目,以至于人们都忘了他是个文臣宰相。若不是听闻钟相不近女色,这样文武双全的好夫婿,钟府的门槛怕都要被人踏破。
江晚吟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看着甲队一球没进,估摸着萧清允和诸位皇子的面子也挂不住。
马球毕竟是讲究配合的比赛,全程共有六局。吃过第一局的亏后,萧清允一队认识到单打独斗行不通,必须通力配合。再怎么强大的对手,体力总会有消耗,只要不断消耗他,队伍还是有取胜的机会。
打定主意,往后几局甲队专门派出几人防守,不需要追着球跑,只在几个关键点位以逸待劳适时破坏钟楚怀的进攻路线,让他不得不绕开多跑一段。几场下来,钟楚怀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双方得分有来有往,局势一时陷入胶着。
压倒性的胜利无法给人悬念感,往往胶着的战局更能揪住观众的心,远处几个女眷津津有味的讨论起场上选手的表现来。
“依我看,这钟大人虽是勇猛,后几场也渐显颓势,甲队乘胜追击,肯定能赢。”
“那不一定,或许钟大人还在保留实力,最后一局出其不意,一举扳倒对手。”
“不过钟大人平日深藏不露,竟不知精力这般充沛。”
“谁说不是呢,今日这风头倒是全让钟大人占去了,即使太子殿下那边赢了,也……”
那人说着偷偷打量一眼她的脸色,感觉有些冒犯了,便不再作声。
碧秋剜了那人一眼,宽慰她道,“娘娘,别听她们胡诌,太子殿下还是很厉害的。发现不对劲,立马就调整了战术,你看那些人在他指挥下服服帖帖的。”
钟楚怀的体力,她怎会不知呢。他就像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桀骜不驯,发起狂来能把人撕碎。论单打独斗,这些皇孙贵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萧清允温润如玉,虽也勤勤勉勉跟随宫廷教师学习六艺,终究是行有章法、动有规矩,所幸贵为太子却懂得团结配合。
江晚吟知道以钟楚怀的性格,即便发现了对方的意图,也不屑于同他人配合,因为在他眼里,还没有人值得成为他的同伴,与他并驾齐驱。所以这场比赛最后的结局,已经注定。
赛场上最后一局,时间只剩一字,甲队的得分已经超过乙队,赛场上有人叹息,有人扼腕。然而不到最后一刻,双方都没有掉以轻心。
钟楚怀策马狂奔,几个甲队成员同时拦向他,木球无意中被击飞。钟楚怀趁机甩开众人,追着球跑去。
萧清允见状立时从侧面杀出,两人的球仗围着木球互相阻扰,木球继续向前滚落。谁都不肯作罢,奋蹄直追扬起一片尘土,两人速度极快,眼看就要撞上。
台上女眷吓得两手捂住眼睛,就连座上的建元帝,也不由得凝神屏气的盯着赛场。
将撞未撞之时,只见萧清允左手攥着缰绳猛然一拉,双腿紧夹马腹,那匹飒露紫嘶鸣着悬起半个身子,硬是给逼停下来。
他余光扫了一眼台上,最后一抹香灰飘落,球进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为这惊险的一幕惊出一身冷汗,只有他知道,时间是刚刚好的。算上这个球,乙队仍然比他们少一分。
这时,负责球赛记事太监反应过来,率先宣布甲队获胜。其他人才从这惊险刺激的一幕回过神来,一分之差,萧清允终究是胜了,但所有人都忘不了钟楚怀耀眼。
这场比赛看得建元帝心血澎湃,命人重重褒奖两支队伍。众人得了赏赐喜不自胜,唯有两人平静无波,同时向她投来目光,只不过一个是胜利者的苦涩,一个是失败者的幽愤。
江晚吟低下头,避开两人的目光。她有种感觉,这两个男人不是在争强好胜,而是像雄鸟开屏吸引雌鸟的注意。她明明已尽力距而远之,钟楚怀怎生不知进退,难道又要玩弄前世的技俩?
她转身下了观景台,后面无非是圣上召见,嘉勉几句,没必要继续留在这。
穿过清幽的竹林,是一段高阔的长廊,圆形的格栅窗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远处一潭清池,松柏掩映,大大小小立着太湖石,悠悠泛音,似鱼跃水面激起几朵浪花。
待行至长廊转角,突然旁边闪出一个黑影,主仆二人大惊失色,正要大声呼救,只听得那黑影幽幽道,“娘娘何必如此恐慌,莫不是怕了微臣?”
江晚吟神色稍定,略微平复下心情,有些不满道,“钟大人不在御前受赏,跑来堵我去路是何用意?”心中暗暗腹诽,这人怎这般涎皮赖脸阴魂不散。
钟楚怀并不在意,低低笑道,“娘娘觉着,微臣今日表现如何?”
她眼神奇怪的看着他,这人难不成就是来问自己这个?她尽量语气平淡的回道,“钟大人英勇神武,今日在场之人,无不叹服。”
钟楚怀微微抬眸,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在场之人也包括娘娘么?”
这话连身旁的碧秋听了都忍不住皱眉,江晚吟尽量维持应有的礼数,微笑的看着他,不再答话。
钟楚怀并未就此打住,反而继续追问,“微臣想知道,在娘娘心中,微臣与殿下相比,谁更胜一筹?”
她强忍着怒火,冷冷道,“钟大人天纵奇才,文武双全,只可惜……”
那人眉头一皱,“可惜什么?”
江晚吟故意刺激他,缓缓说道,“只可惜棋差一着,略逊一筹。”
钟楚怀果然被激怒,两手握紧,额头青筋暴起,一拳砸在游廊的柱子上,咬牙切齿道,“微臣会让娘娘知道,自己看走了眼。”说罢,恨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