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食粮者
远远地,旗溯能看见屋内有二男一女的肢体正在交缠,代表升温的红色在他们身上蔓延。
最近她的热成像视野越来越清晰了。
风雪呼啸,汇聚成风墙,在无垠的冰原上角斗抗衡。
这片位于地球最北端的土地,即将进入长达六个月的极夜。
在高速的白毛风中,有一个小人影艰难地行走着。她戴着全套的防风镜、加厚毛线帽;橘色的冲锋羽绒衣被风吹得勒身,勾勒出一个高瘦的人形。
为了抗击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力,她全身向地面倾斜,半是爬行地前进,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了。
在她身后的雪地上,有点点血迹,正逐渐被风雪掩埋。
旗溯拖着一条伤腿,用其他三条健全的肢体将自己向前拉。
耳边狂风萧萧,使她质疑自己是否还在呼吸。
护镜之外,终于有了一团微光。
“咔咔咔嗒……”
旗溯竭力打开氧气舱大门,摔进了舱内,身上的雪籽洒了一地,连带几点猩红。冰凉的舱门内侧,用通用语镶刻着两个崭新的字符:
\"北叁。\"
北叁,即北极3号科考基地,并不是北极最大的科考基地,却是最新的。
旗溯顺了顺气,艰难地爬了起来。
氧气舱内,随性坐在各自工位上的二男一女,在这全程中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三个尖耳朵的精灵正襟危坐,有些过分紧张。他们的脸上都还带着红晕,衣衫不整。
旗溯翻了个白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是第一次把我支出去了,怎么连我几点钟回来都没点数。
在窒闷的寂静中,旗溯拍了拍身上的雪,一瘸一拐地取下门口的清洁拖把,打扫了地上的脏污。
然后她走到自己临地下室入口、晒不到太阳的工位前,将防风防寒的衣物一件件地挂到了自己的储藏柜里。
“还是没有补给。”
待衣帽除尽,一张惨白的脸在阴影中露出,她张口说话时,唇边两颗尖牙像是银色的。
“那你是去散步的?”
小朝笑问道,他已从紧张的状态中脱身,因办事被旗溯打断而感到羞辱,便对她发出讽刺。
这个年轻的男半精灵,不知在何时已离开了自己的工位,顺滑地飘逸到了他身侧的女半精灵——方慕的大腿上——并用双臂环绕着后者的脖颈。
旗溯只是瞄了一眼小朝所在的地方,就仿佛感到很好笑似的,用手掌在自己面前挥了挥。
这一幕清楚落在小朝眼里。
虽然旗溯什么都没说,但却戳中了他最敏感的心思。
“你!”
小朝才22岁,作为半精灵,这显然还是一个急躁的年纪。这口气他当下就受不住了,想要起身去骂旗溯,却被方慕阻止。
身下更为年长的女半精灵显然沉稳很多。方慕一面按住了小朝的大腿,一面用缓慢的语速说着:“小旗,整整三周了,上头也该走完流程了。”
旗溯并未回头。
她站在自己的储藏柜前,打开了半边柜门,掏出绷带、碘酒、缝合针等医疗用品,从边上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放松伤腿,熟练地给自己进行伤口缝合。
女人的右大腿上血迹斑斑,伤口有一扎宽。看上去已在受伤后立即做了包扎和紧束处理,但还是流了很多血。
旗溯面色愈来愈白。
方慕与小朝对视了一眼。他们在来北叁之前就听说过旗溯的脾气。
作为熬走了三轮科考人员的驻守者,旗溯好像是对北极有什么执念似的,一直待在这里。北极的生存环境甚至和她的种族有冲突。
吸血鬼啊……待在北极干什么?
无论在伦勒还是三澹,大到王城,小到街巷,有哪个吸血鬼不是在聚居地生活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通常来说,就算猎食能力极低,吸血鬼们也会选择在城内而非城外驻扎。
就算要镀金,也会选择凫丽城那种热带地区。像旗溯这样,在北叁“镀”了一年的,确是从未有过。
方慕、小朝和关潇湘,是在两个月前同批抵达北叁的研究员,均由瑶瑾城派遣。
当他们第一次打开氧气舱的门时,还以为所见是一具尸首——旗溯安静地躺在地上,面色苍白,显然挨饿良久。
但不消片刻,这个女吸血鬼就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喊“吃的在哪里?”,一边喊着一边抢走了他们带来的几乎全部——
红薯。
……她似乎仍具有强烈的求生欲望。
旗溯远离人类聚居地,不喝人血,也从未当着他们的面杀过动物。
她连“素食者”都算不上,纯靠吸食红色因子活到今天吗?!
以任何生物的角度衡量,都和吃-精神食粮没什么两样了啊!
至于她出门时,时不时会带回来的重伤,女人更是决口不言。
在确定不是猛兽袭击后,精灵三人也就不再追问。
指不定她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呢……
“可能是想死,但不完全想死。”关潇湘坚持这般解释。
而此刻,这个高等精灵的背打得笔直,双手笼罩在微弱的日光下,正装模作样地敲击着的悬浮键盘。
关潇湘的耳朵,看起来比方慕、小朝的更加细长,从背光的角度看去,显得极其光滑。想必他在来北叁前做过相当昂贵的除毛护理。
他目视办公荧幕,嘴里却悠悠说道:
“说不定补给都被她给私藏了。”
方慕小朝二人相视点头。
于是,这两个半精灵一边拆着手边的精灵饼干,一边盘点起旗溯的诸多“罪责”。
旗溯未将身体向关潇湘的位置转去,也没有回应方慕和小朝的挤兑。
她专心缝合好了右侧大腿上的伤口;又在手臂上擦了擦所剩不多的碘酒,从柜子里掏出一针肾上腺素,打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旗溯深吸一口气,感到身体的能量有所恢复。黑色的紧身衣与包裹至大腿中间的紧身战斗用裤,为她保持着身体的温暖。
脱下衣物后,她两条光裸的腿上肌肉匀称,但有些瘦,腹部肌肉与皮肤只见没有多余的脂肪。
自我医疗结束后,旗溯立足于阴影面中,双臂抱胸,正视其余三人。
她粗糙披散的黑色长发下,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微微发亮,近兽而不近人,盯得小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过去一个多月的补给,我未动分毫。”
旗溯开口说话时,尖牙跳动,她凝视着小朝细嫩的脖子,这使得后者尽可能小心地往方慕身后藏了藏。
“既然已经拿着了我的那份,平常就应该闭嘴。断了三周,你们有谁饿着了吗?”
正往口中塞入小饼干的小朝,闻言停止了咀嚼,委屈地看向方慕。
三个精灵一言不发。
“那不就得了。”旗溯说,“再有一句诽谤,自己去外面采数据。补给我从今天开始不管了。”
话毕,旗溯拉开里衣的内衬,打开了内置的储存虚空,从一团昏暗的蓝光中拖出了一条约有十几斤重的大型海冰鱼,单手摔在了光滑的地板上。
在其余三人相互对视的尴尬氛围中,旗溯撸起袖子,麻利地蹲在了鱼前。
虽不浸在水中,但海冰鱼似乎活力依旧。它正在地板上有力地弹跳。
鱼身红白相间、十分肥硕。
一股浓重的鱼腥味瞬间在屋内扩散,嗅觉敏锐的精灵三人却未发一言。
从旗溯袖子里滑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柄上环绕着红色的金属丝。她抽出匕首——
将鱼身上的吊线割断。
旗溯拍了拍鱼身,将它按住说:“乖。”
之后便张开嘴,露出两颗锐利尖牙。
她注意到关潇湘正在看她,便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身子却向鱼俯下去,在最后一刻,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咬住了鱼脊。
女吸血鬼的喉头滚动,鱼脊上的红纹从远到近地褪色,直至所有红色消灭在旗溯牙下。
等到旗溯结束了这一场有意为之的原始进食,再抬起头来时,三个精灵都不敢与她对视。
旗溯取过自己桌上的干毛巾,细致地擦了嘴角,面色没有之前那样苍白了。
她站起身,将整条已然花白、但活力更足的海冰鱼拾起来,打开了北叁的门,将鱼抛到了室外的冰面上。
海冰鱼一蹦一蹦地离去了。
海冰鱼的大小,与五千年前的三文鱼很是相似。
鱼体肥壮光滑,健康状态下是雪白色彩,完美地适应了北极的生存环境。
与水栖的三文鱼不同的是——
如今的海冰鱼是水路两栖生物了。
但因此带来的基因缺陷,让它们在年长后会产生红色因子,寿不尽而亡。
旗溯看着那恢复健康的海冰鱼逐渐离去。肚子里有些许温饱,但又有点犯恶心。还是好饿啊。
虽然咬了它一口,但也算是互惠互利吧。
旗溯关上门,扫视了一圈精灵三人,那三人都装作忙碌的样子。
旗溯翻了个白眼,向地下室走去。
“抓来鱼又放跑,真是有病。”
关潇湘在听到旗溯关门的声音后,迫不及待地骂出了声,声音响亮,与此前相别分明。
小朝立刻应和点头,但手里的饼干早在他看见那条海冰鱼的时候就被丢开了。
“咕噜噜。”
“……”
方慕沉默许久,对情人说道:
“小朝,姐姐给你把鱼抓回来?”
*
“北叁第0号研究员,旗溯,欢迎。”
每个首次步入北叁研究站地下室的人,难免会都眼前一亮。
这里的色彩可要比楼上多多了。
天花板上,墨绿藤蔓盘结,有零星几颗紫色的果实垂下,看样子还未成熟。
地面被均匀分隔成两块:
一半精铺着珍贵的北嚣土,用于食物再生;另一半囤满了木桶或木箱,内部依稀可见蘑菇露出,或者传出酒香。
旗溯迈了几个大步,蹲下身子去检查土壤表层,那已经开始冒芽的红薯苗。
正当她满意地起身,伸手要去取靠墙的肥料时,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墙面、地面一齐震动。
一道尖叫从地面层传来,分不清属于何人。
旗溯飞速上楼。
她打开门。
只见小朝瘫软在地。
他的棕发失去了光泽,变得干枯——这是精灵血脉者丧失生命力的标志之一。
在旗溯看不见的地方,小朝的身体颤抖不断,但这颤抖却不是由他本人引起。
方慕正扑在他身上,猛烈撕咬他的脖颈。
也许是某条动脉被咬破了,一股鲜血迸射而出,在地上绘出喷射形状。
旗溯把步伐放到最轻,将自己的身体向二人正面移动。
最后一步时,她直接跃上了离她最近的一张办公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受到伤腿拖累,动作还是略显沉重。
她蹲伏于桌面,浑身肌肉紧绷,瞳孔放大,从束在左腿上的刀套中抽出一把比剖鱼匕首更长的黑刃尖刀,做好了迎击准备。
只见地上的半精灵二人已浑身浴血。
年轻的小朝似乎已失去生命迹象。他面上残留着惊恐的神色,脖颈上的撕裂伤正在不断涌出鲜血。
而抱着他尸首的方慕,面部虽几乎全红,但仍能看到脸上有白色的虫纹印记,正在逐渐扩散。
仿佛有生物在他皮下啃噬着原属于她的生命。那张原本俊美的面孔已是全非,没有半分圣骑士的神气。
她边哭边笑,脸上红白一片。随着面上的虫痕越来越重,她的哭意也逐渐流失。替代哭泣的,是一种呆滞的表情。
她张口又去啃小朝的脖子。
“怎么回事?”
旗溯眉头紧锁,用口型问倒在大门边,已吓得站不起身的关潇湘。
关潇湘也是满面泪痕。他一头银色的长发乱糟糟散落,耳尖抖动,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用手指着地上某处即将被鲜血覆盖的地方。
旗溯顺着他的手臂看去。
只见一颗白色的八面骰子,静静置于地面,最顶上的数字是:
“1。”
另有一行几乎透明的伦勒文浮于空中,悬在八面骰上方:
“大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