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路
“喂,醒醒,快醒醒。”
“别吵,我再睡一小会儿。”迟俞趴在电脑桌前,睡眼惺忪中感觉到有个人一直不停在推搡自己。
“时候不早啦。”
男人的声音轻轻从耳边传来,伴着一声咣咣作响的铜铃,
“该上路了。”
“天天加班,上炕都费劲,上上上……上什么路。”
“黄泉路啊。”
对方还在耐心地解释着,迟俞却突然睁大了眼睛噌的一下坐了起来,她此时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清醒,“你谁啊?不是我们公司的吧?不是,你这大半夜在这干嘛呢?”
来人戴着一只黑色的鸭舌帽,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配着黑色的长裤和黑色的运动鞋,背着一个黑色的不大不小的电脑包。
若不是办公室里的灯还一直亮着,他整个人都像已完全融进了这黑暗里。
“哦,不好意思,自我介绍一下。”
他边说着,边一手摘下帽子冲她礼貌地笑笑,
“我叫吴振华,是地质深层跨界研究公司直属特派员,特地来接你的。”
“地质深层跨界研究?没听说过,我们手头好像没有跟你们公司对接的项目吧?”
迟俞还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人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在左右犹疑之间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不是,谁家正经公司大半夜的派人来谈业务啊?”
吴振华对着她的质疑挠了挠头,突然又豁然开朗,
“是我没解释清楚,我是地质……
哎呀,就是过去俗称的阴司拘魂使,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真是的,这帮公司老板从来就不干正经事儿。说什么与时俱进,没事不好好优化一下工作流程或是改进一下福利结构,天天对着一个破职位名字修来变去,全是形式装模作样,现在弄得客户都听不明白。
你好,简而言之,是这样的,你死了,我来接你去阴司报道。”
“神经病……”
迟俞看着他一脸诚恳的样子翻了个白眼,但又点了点头表示颇为理解,
“看你的样子,楼上信息公司的吧?也是,这大半夜的还在加班,哪个打工人精神状态能正常了。行了行了,别搞我了,赶紧回去干活吧,早弄完早下班。”
“你真的死了。”
吴振华冲着她身后方向指了指,他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所以有着异于常人的耐心与冷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喏,尸体都在那趴着呢。”
迟俞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却还是勉强笑了笑,将信将疑地回过头去。
这一看不打紧,她竟真的看到一个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衣服的人还埋头趴在电脑桌前,电脑的屏幕已经息灭,可她的右手还紧紧地搭在鼠标上面。
“你……不是……你们有没有搞错啊?”
迟俞说话时已有点语无伦次,虽然不太敢过去看清楚,但她仍坚信趴在那里的绝不会是自己,
“我知道了,换装轰趴是不是,行了行了,装得还挺像,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还有你,太不专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家来勾魂索命的都是黑白无常,你这一身像什么样子,想要效果逼真孬好先租一套行头啊,cos装加道具现在双十一期间到处都在搞活动真五折,网上可便宜得很。”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服啊。”
吴振华抬起两只胳膊看了看自己,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妥,
“都什么年代了还黑白无常,也是,你又不在那儿混,怎么会知道那边的事。早在好多年前,阴司就重新洗牌了。你刚刚说的谢必安、范无救那两位前辈早就跻身阴司的小股东,哪里还会干这些基层的活啊?美得你不行,还想让他两位老人家亲自来勾你,你不动脑子想想,过去人口数量才多少,现在有多少,要是每一个鬼都得劳烦他两位亲自上门去拿,工作效率得多低?”
“我没听清楚,你……你刚刚说你是什么特派员?”
迟俞边说边往后退去,她现在已经完全确定对面站着的人精神状态一定有问题,她只想着先转移对方注意力,再伺机呼叫大楼保安。
“地质深层跨界研究公司直属部门,专门负责拘魂使的职务。”
“哦,我算是听明白了,合着黑白无常的活儿全都派发给你们了?”
“那是,现在这年头哪还有正经的鬼差啊,说白了都是外包,混口饭吃得了。”
迟俞靠在桌子边冲着他尴尬地笑笑,手指偷偷在桌子上摸索着靠近手机,以她多次带薪蹲坑的经验,她非常熟悉自己的工位与安全出口的直线距离与到达时间,此时她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到手机,就能完全脱身。
可是,她明明看到自己的手已经碰到了手机,却从屏幕上穿了过去。
手指戳进屏幕里,如入空境,没有一点儿感觉。
她惊愕地扭过头去,拿起手,再放下,依然穿透过去。
没有声响,没有阻隔,什么都没有。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似乎自己与这世间万物,再也没有什么交集。
她只觉得耳朵里瞬间一阵嘶鸣,整个人被吊悬在半空,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就连呼吸也开始停滞住。
惊怔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挪动自己的目光,从手机上挪到了桌子边的人身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她就那样正对着她,像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死得很安详,看起来……真像是睡着了。
“那个……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你没喝过阴司分发的显影水,是碰触不到阳间的任何东西的。”
吴振华看着她只是在不停地重复着把手戳进手机的动作,感觉她的这种反应有些不正常,怕她情绪过于激动到时候不好控制,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
她死了。
是真的。
这一刻,她理应觉得很恐惧,亦或是很悲伤。
可令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这些正常的反应她全然没有,只是觉得异常的清醒与冷静。
甚至,松了一口气。
一口此前一直紧吊着,丝毫不敢松怠的气。
“这么说,下周一之前要交的方案不用再做了?”
“啊?”
吴振华被她问得一愣,不知道该回什么话是好。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迟俞终于肯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之前所说的那些话并非信口胡诌,但她还是想要再次慎重确认一遍,
“我……一直……都很健康啊?”
“没错啊。”
吴振华被她问得也怀疑自己起来,赶紧掏出了胸前衣服口袋里装的小本本,上面赫然写着工作总结四个大字,看到对方惊异的眼神痴痴一笑,
“你放心,我记录的东西绝不会出错的。我们每天晨会都要做一次工作小汇报,每周一次大汇报,每月再来个整体汇报。到了年中年末还有各种工作总结,翻来覆去都是让你重复说做了什么项目,有什么反思感悟啥的。你说我就一小小的拘魂使,哪那么多精力搞这些东西,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把每天的订单详情啊,客户资料啊都记在这个本子上,写总结的时候只要复制粘贴,嘿嘿……咳,咳咳,现在只要一翻就能查到你的信息。”
“怎么你们阴间比人间还阴间啊?”
“迟俞,女,24周岁,现任道媒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设计部实习生,外貌特征……华而不实中透露着清澈的愚蠢,将于今夜凌晨1点43分死于华科大厦第23层,特邀拘魂司劳务派遣员吴振华提早抵达,进行索魂服务。”
他照着任务笔记念了起来,用双手捧着迟俞的脸掰来掰去看了两三遍,确认了这个眼神,
“嗯,绝对没错,这说的不就是你吗?”
“说话归说话,怎么还搞人身攻击呢?”
迟俞一把推开了他,却自己开始摩挲着脸颊,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夸赞她聪明,哪里就蠢了?
“那个,鬼差大哥,我能问一下我是怎么死的吗?”
“你等等,这个……”
吴振华紧皱眉头连翻了好几页备忘录,摇头叹气地说,
“死因不详。”
“这么敷衍?”
“这个不好说。”
吴振华突然放低了音量,悄悄凑近了她耳边,
“根据我工作多年的经验来看,一般记载死因不详的只有两种原因。”
“什么原因?”
“一个是你本来就死得很敷衍。”
“那另一个原因呢?”
“你死得很蹊跷。”
“废话。”
迟俞又朝他翻了个白眼,
“不蹊跷我问你?你们不是负责这块儿的,怎么一点专业性都没有?要不开挂放个回马灯什么的给我看看?”
“有是有,但不行,这不符合规定,被发现要扣工资的。”
“小气劲儿,要多少钱,我转给你……哦,不对,你们得用天地银行的吧?或,或者,我托梦让人烧给你?”
“不一样,我说的这个钱,不是你以为的那个钱。”
“美金?”
听到这里,吴振华突然正襟危立,清了清嗓子,“别乱说,我们是土生土长的传统文化好吗?”
迟俞也忙不迭跟着他使劲点了点头,“那是什么?”
“是功德,功德是枉死城给发的,我还要攒着投胎用呢。”
“投胎?”
迟俞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人家要么坠楼要么车祸,至少都能死得明明白白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死就死了,还死因不详,有你们这么办事的吗?”
“那我问你,你死之前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多奇怪算奇怪?”
“就是跟平时每天不太一样的地方。”
“没觉得啊。”
“那你死之前都在干什么?”
迟俞看了看那个息屏的电脑,“我正在修改第七版设计方案最终定稿案副本第二版之真真真定稿临时再改。”
“什么什么,第几版?”
“你猜。”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甲方要求的放大的同时再缩小一点?”
吴振华一边惊叹着滑动鼠标翻看她电脑文件夹里几十个相似名字不同时间的存稿,一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可能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了。”
本来还很冷静的迟俞在看到电脑打开的一瞬呈现出的设计图时再也绷不出,各种情绪像泄洪一样奔流不息地从心头涌出,一股劲儿全都窜进脑子里,她突然泣不成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为了做这个项目,我都已经熬了整整两个礼拜的夜,你知道连续十四天无休是什么感觉吗?本来这两天拼一拼通宵,把图改完就算安全过了实习期,等毕业证拿到手我就能直接转正了,我为了画图,为了提神,我今天都连续点了八杯咖啡了,你看那,一小时前刚点的一杯咖啡外卖,才喝了一半,就在桌上,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唉,想开点呗,这俗话说得好,什么来着,哦,早死早托生。”
迟俞用手揉了揉眼睛抽嗒嗒地说着,“呸,死的又不是你,就知道说风凉话,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怎么会,我是过来人,我懂的。”
面对她质疑的眼神,吴振华举双指起誓,
“真的,我比你早死了好多年呢。”
“那你死了好多年,怎么还不托生啊?”
“哪有那么容易啊。”
吴振华感慨之余,突然神色凝重起来,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之中,思忖片刻无意间瞟到了那双不解的眼睛,他也蹲下身语重心长地长叹道,
“就你这个情况啊,我估计……也好不到哪去。你看你生前的样子,熬夜画图,咖啡续命,这不就是典型的过度加班猝死吗?我以前也勾过一些猝死的鬼,这属于非自然死亡,暂时还投不了胎,要进枉死城打工的。”
“打工?”
“你看,像我干的这个活儿,我就是打工的。”
吴振华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奈道,
“咱们这种枉死的人啊,就是还没活到生死簿上的寿数,不是寿终正寝,大部分都属于含冤而死,在过去他们要等到命数终结的寿数才能去投胎,但是上次阴司大洗牌换了很多高层,好多规则也都跟着改了,就比如这个,现在的几个公司高管觉得不能这样白白养着闲人,提出了个什么鼓励再就业计划,让枉死的鬼都要干活儿攒功德,功德够了才能再去投胎转世。”
“你是说,以后我得跟你一样,去勾别人的魂儿?”
“那不一定,阴司现在搞各行业产业融合,说是要什么地府接地气,两界一家亲,阴司人间多元化发展,听说他们所包揽的业务有成百上千种细分,谁知道你会分配到哪个部门去。”
吴振华说着,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表,
“哟,这都快三点了,咱们还是赶紧上路吧。”
“上……上路?”
虽然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实,可迟俞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还是觉得格外刺耳。
她知道,这只是一种本能的排斥,就像活着的人明明什么都明白却还是常常忌讳一样。
“其实我也不想那么催你,这都是黑白无常的主意。自从他俩升了管理层不用再干活儿,倒是把手底下的小鬼卷得苦不堪言,那叫一个生不如死,死不如魂飞魄散。最近又弄出了个什么‘一小时货必达’的服务,就是要求从你死的那一刻开始到送达酆都,全程不能超过一个小时。”
“去哪?酆都?这里是深圳啊大哥,你们当鬼的从深圳飞重庆都只要一个小时了吗?”
“不是啊,理论上来讲,十分钟就够了,一小时是上限,是故意放水给那些偏远不包邮地区兜底的。”
“那要是死得再远点,在地球的另一端什么的时间够吗?”
“再强调一遍啊,我们是有严格规定的土生土长的传统文化公司,色目人不归阴司管。”
迟俞竟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表示认可地点了点头,但是她也仔细算了算时间,“你说我是一点多死的,现在都三点多了,那你已经超时了啊。”
“咳,这有什么,超时赔付嘛,条款上都有。”
说完这话,吴振华又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
“不过阴司在这方面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举报就不会处理。而且讲道理这些年我们也从来没有被哪个客户投诉过,你看啊,虽然是超时了,但我们给他们多一点时间,就能让他们再好好多看几眼这个人间,也算是卖个人情了,谁还会这么龟毛啊?只要当事鬼,也就是你,不举报我,那我也就不会被扣钱。”
迟俞笑眯眯地指着他,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咦,想贿赂我啊,还我阳寿!”
“我劝你啊,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吧,我从业这些年,拘过大大小小四万多个魂魄,从没有一个能在判官眼皮子底下做手脚。你最好是赶紧认命,趁着天黑好上路,等会儿天亮了可就真走不成了。”
“走不成?那才好。”
“才好?你难道不知道小鬼是不能见光的?要是天亮了,你就等着灰飞烟灭吧。”
“啊?那要是在白天死的人,还不能享受一小时达了?”
“倒也不是,像我们这种隶属于拘魂司的,因为工作需要的特殊性,全天轮流倒班,所以白天也得经常外出。为此阴司就研制了一种特殊的药粉,每月服用一次,吃了之后就一整个月都不怕阳光了,这是员工福利。至于拘的魂嘛,过去有个法器叫收魂伞,可以把魂魄藏在度了法咒的油纸伞里,就算是曝晒于阳光下三天三夜都没得问题。不过现在好像没什么工匠做了。你懂的,这种手艺又是需要几十年精湛熟练的技术,又卖不上价,干这行那就是纯纯的用爱发电,当靠一个手艺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谁还想着传承啊?阴司也在崇尚与时俱进,科技改变生活嘛,听说最近枉死城新纳了一批程序员,设了个什么研究所,专门研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像就有一种新型收魂器,放在手里还没有鸡蛋大,按钮那么一点就能同时收进去好几个魂魄。在那个容器里呆着,也不用怕阳光。”
“这么好的东西,你都不搞一个?”
“要用功德换的,好贵呢!”
吴振华低头看了看一贫如洗又兢兢业业的自己,
“换得起的鬼,功德涨得更快,越来越富,换不起的鬼,永远赚不到功德,越来越穷。”
“卷生卷死,原来当鬼也这么难啊!”
迟俞的眼中尽是失落,她已能想象得出今后的日子过得会是怎样的无望。
吴振华从包里掏出了一只哭丧棒,上面拴着一个勾魂铃,在空中铛铛摇了两下,“时候到了,走吧。”
铃声过耳,迟俞突然打了个激灵,这就是把她从睡梦中唤醒的铃声。
她的腰间突然被缠上了一条粗粗的索魂链,铁链尽头连着的是吴振华手中的引魂幡。
左手勾魂铃,停一停,莫道路难行,举头柳暗见花明。
右手引魂幡,翻两番,天地长相安,春风不度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