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功德
凌晨三点的天空，黑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这是过去的二十年里，她每一天都认为的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她被拖曳出写字楼，再看向天空时，却看到了与往日完全不同的景象。
平日里举头望月，便是满天星辰，而现在满天都是像吴振华一样穿着黑色衬衫，戴着黑色鸭舌帽，背着黑色背包的拘魂使忙忙碌碌，穿梭来去。
今夜死去的人，当然不止她一个。
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有人不断地死去，而这些拘魂使，就是连接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第一座桥梁。
他们好像完全一样，又好像完全不同。
一样的，是那身千篇一律的装扮，而不同的，是他们所乘坐的交通工具，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是什么鬼？！”
迟俞捧着脸大声喊叫起来，因为她看到一头系着洋粉色蝴蝶结大花的猪正朝着自己狂奔而来。
“嗨，贝茨！”
吴振华顺着她的声音看去，却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你也这么早上班？”
“哪儿能，我可以晚睡，但绝不能早起。这是夜班，今天最后一单，回去交完差就可以打卡休息了。”
骑猪少年双腿用力一夹，小猪立马刹住了狂奔的脚步，只见他将手用力扯了一把，引魂幡上的铁链拴着的东西一股脑涌到了前面来，仔细一看，竟是一群刚孵出不久的小鸭子，
“瞧，今天大丰收！不对啊，你不是组里的业务冠军吗，平时都至少十个单一起接的，怎么这次就抢到一单？”
他说的这一单是什么，迟俞当然听得出来，只是他手上所谓的那一单……
看到这里时她只能保持沉默，她也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沦落到与鸭子一起被配送了。
“嗯，今天刚开工，第一单……”
骑猪少年听着他的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圈，突然凑近了悄悄说道，“老实说，是不是这件货配送单价高，所以才偷偷关了自动派单系统，假装自己接不到单？”
吴振华尴尬地露出笑容，磕磕巴巴地说着，“什么都瞒不过你，这……至少得有三十个点。”
“我当多少，知道我这一单有多少吗？瞧这个，大半夜的鱼粱村里突发鸭瘟，这功德按只数算的！”
骑猪少年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这批货，低头看了下时间，
“哟，不跟你说了，我快超时了，溜了溜了。”
看着骑猪少年远去的背影，迟俞才惊愕地质问起来，“这什么玩意啊？不是，你们除了抓鬼，还要抓妖怪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当年鬼差分十大阴帅，鬼王不必干活，日游巡使、夜游巡使和负责拘魂的黑白无常都升了职，那个位置你懂的，当了老大谁还亲自干活呀，至于其他像什么负责拘捕走兽魂魄的豹尾和拘捕飞鸟魂魄的鸟嘴全都在上次大洗牌中被搞掉了，现在这些全都是挂名的空职，活儿也就顺理成章地外包出去了，像刚才的贝茨，他平时签的虽是跟我一样拘魂使的合同，但也偶尔接一下豹尾鸟嘴的兼职，赚点小零花钱。”
“那是拘人挣得多还是拘鸭子挣得多？”
“怎么说呢……看情况，各有利弊吧。”
吴振华对着骑猪少年远去的方向撇了撇嘴，看来他这次的确是有效炫耀，
“人是万物之长，就比方说，我们抓一个人的配送费是三点功德，抓一只鸭子有时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听起来是很少，但是动物一般都成群地死啊，薄利多销。这样的话就得用函数最值来计算了，y=ax?+bx+c，只有当x=-b/2a时才能取得利润最大值……咳咳，更何况，动物们也没有人那么多事，不用做心理疏导劝他们节哀顺变，直接带走就是。”
“你一直说的功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怎么跟你解释呢，你看那个人……”
他边说着，边用手指着从身边擦肩而过的一个拘魂使，
“你看他勾着的魂魄，那老头看起来也有七八十岁了，他死了之后，就是正常走流程，从黄泉路过忘川河上到奈何桥，再从望乡台喝一碗孟婆汤就能直接投胎去了，这是最痛快的死法。但像你这种枉死的呀，是要进枉死城先做个综合素质评估，然后再根据得分情况分配到相应岗位签合同安排工作，你就一直干活儿攒功德，等攒满了十万功德就可以转世投胎了。”
“十万功德？”
“嗯，每个鬼都是十万，不偏不倚，而且所有鬼不论生前富贵贫穷，都没有启动资金，既不能拼爹，也不能投机，挣多挣少全靠自己能力，这也许是天底下我见过的最公平的事了。”
“那像你们这种勾魂的，一单有多少个点啊？”
“这个……主要还是得看配送距离远近，像那种就住在酆都周边的，可能一单也就一点功德，像你们这种远点的，差不多能有三点功德。”
“三点……还得一小时达，算你一天十小时工作制，那一天就是三十点，一年就是一万多点，我的天，这么算下来你得连续十年全年无休才能攒够投胎的功德啊！”
“别逗了，一天就拉十单业务，等死也轮不到你去投胎！”
“哦，我明白了，你看那些一条链子上拴着好几个鬼的，是不是就刚才那贝茨说的什么十单一起接？”
迟俞朝着四周望了望，赶路的这段时间，她已至少见过五六波这样的队伍。
“对，这种一般就是他们选单的时候就近原则，差不多在一个城市三小时内同时死的就一起接了，这样打包送起来省点事儿。”
“还能这样搞？不过你们这还挺和谐，都没有抢单的。”
“其实没有规定不可以抢的，主要是因为每单下来的配送费太少，要是抢夺客户过程中万一给人家弄坏了什么胳膊腿的，到时候人家又是差评又是投诉，差评一次扣五百功德，投诉双倍，你想想配送费才多少，为了这三瓜两枣的得不偿失。”
“要是想多送多得，是不是那些有车开的，效率也比你高那么一点点呢？”
迟俞看着身边飞驰着五花八门的交通工具馋得牙根儿痒痒，既有单板飞毯，也有豪车游艇，最不济的，至少都还能骑着一辆小电驴。
他们在空中来回穿梭，往复不息，像是在过去与未来之中牵丝引线，乍一看时，还以为外星人夺舍来称霸地球。
可再回头来看看自己，就能一瞬间被拉回现实。
只有他们俩，是实实在在朴实无华地靠着自身意念飘荡。
“岂止一点点，简直快得飞起来了好嘛！就比如说咱们到酆都得半个来小时，你看那个踩着风火轮滑的，这个月研发部出的最新款，时速最快能达到八千迈，回酆都那还不就一个跟头的事。”
“这么流弊的道具你都不买？但凡多犹豫一秒都是对它速度的不尊重好吗？”
“它快归快，但是好贵呀，最新款不打折要三万功德。”
“你这么抠门，肯定已经攒了不少功德了吧？”
她说完突然就有些后悔了，还记得生前第一个月实习工资发了，却始终没舍得换一个新款的手机，室友看着她屏幕已经碎得不能再碎的手机阴阳怪气地追问，你这么抠门，一定已经快攒出房子的首付了吧？
声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只要一想起就像是能听见那般真切。
故人依旧在，往事难再提。
这一眨眼，大概已是下一辈子的事情。
“钱难挣，屎难吃，等你开始上班的时候，就能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省了。”
吴振华却并不生气他的挖苦，他也知道相比于其他拘魂使，自己实在寒碜得不是一点半点，
“不过话说回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嗯，是该弄个交通工具了。”
“刚刚那个人骑着的猪也是交通工具？”
“当然，那可是绑定坐骑，而且有灵识的碳基生物可比硅基生物要贵得多，虽然……速度并不很快，但是威风啊。”
“那猪是死的还是活的呀？”
“想什么呢，当然是往生之物，都记在枉死城的名册底下呢。像我们这种在阴司当鬼差的，是枉死的人，而那些枉死的动物，也是要打工赚功德的。”
“动物还能枉死？”
“那当然了，今时不同往日，阴司实在是是太缺人手了，所以大洗牌后就有明文规定，但凡死亡年纪与额定寿命相差三十年往上的，不管你冤不冤，都算冤。这些人都要在阴司干活儿攒功德，动物的寿数得按比例算。”
“额定寿命？这玩意还有统一标准？”
她发现自己每往下问一个问题，就会冒出来更多的新问题，而她来到的，分明就是个满是问题的世界。
“嗯，人的额定寿命是六十岁，这些数据不是瞎写，都是对标人间的。”
“人间六十那是退休年龄好吗！还有的是日子享福呐！算了，照你这么算，相差三十年，那合着三十岁以下都是枉死？”
“对啊，三十岁以下还不算英年早逝吗？”
“那要是超过六十了呢？”
“活过六十当然是喜丧，直接送去投胎。”
“那要是……死在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了呢？”
“都说过了对标人间嘛，过了三十岁的人差不多半只脚都入土了，跟六十大差不差的，哪个公司还招？这些通通死的不冤，一律送去投胎。”
“这还不冤？这年头连地府都不给中年人一点儿机会啊？”
“你傻啊？投胎是福利啊，我们在这儿卷生卷死的干活儿，不就是为了投胎吗？人家直接白送，这还不满足？看清楚时势啊，阴司压榨的明明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啊！”
“呵呵……我头一次觉得……人过三十，还挺幸福的。”
“那是，总不能人间阴间两头受气吧。”
“那要是才出生几年就夭折的小孩呢？”
“雇佣童工是犯戒的，你有没有点人性啊！”
吴振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还没正式步入社会思想就这么资本家，
“十八岁以下的，当然是全都送去投胎，这是原则问题。你抬头看看，难道你没发现这里所有的同事们年纪都在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吗？”
“还真看不太出来。”
迟俞又将信将疑朝周围的脸盯了一圈，毕竟有些人年纪轻轻就已经长得一把年纪，这哪里能分辨得清，
“那你是多大时候死的？”
“我，跟你差不多。”
“诶？你干这行有多久了呀？”
“大概……十年了吧。”
“十年？”
听到这个日子迟俞是震惊的，
“那你得有三十多了吧，看着不太像啊。”
吴振华得意地笑了笑，“那是，从死的那一天起，我们就不会再变老了。”
听到这样的话，迟俞既觉得不可思议，又偷偷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长生不老，原来做鬼就能实现？！这么好的待遇，你们为啥还想不开要拼命赚功德，费劲去投胎呢？”
“你看看这周围，没有一个你生前认识的人。而在你之前走的那些亲朋好友，也许在酆都等你，也许在来世等你。毕竟还有想要去见的人啊，怎么忍心让他们等得太久呢？”
“那你怎么都干了十年还没投胎？”
她确信自己的算数还没差到那样的地步，
“你就算真的一天只送十单，那十年也该攒够了呀，更何况听他们说你那爱岗敬业的劲儿，一天一定是更多的。”
吴振华听完只是笑笑，“嗯，本来三年前我就有攒到过十万功德，不过我太太身体不好，干不了阴司里太重的活计，也没挣到多少功德，我实在是不忍心她再顶着业绩压力受苦了，幸好这功德是可以赠送的，我就把功德全送给她，让她先去投胎了。”
“你跟你太太，死了都能进一个单位啊？”
“我们是一起死的。”
吴振华说着，思绪突然被拉扯到了很远，远到他已经快要记不得了，
“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