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锅菜很快上来了。
送菜的小伙子们口中高喊着“蹭油喽蹭油喽”，将高擎的托盘中的大碗一一送给各桌，雪白的馒头摞满一大盘。
白菜、豆腐、粉条已一锅炖成浅酱色，肥瘦相间的几个肉片夹杂其中，上面薄薄一层浮油，隐隐一点醋的酸味，正式孙慧怀念的味道。
她不再客气，都不是外人，也不用顾什么形象，抓了个馒头，大口吃起来。
晓晓不吃肥肉，李静雪要把肉片一一挑出去，专留那瘦的给她，顾不上自己，速度慢了许多。
孙慧说：“唉，当妈真麻烦！”
李静雪无奈道：“谁说不是呢，等你当了妈就知道了。”
孙慧夹了一小片红肠放嘴里，道：“没当我也知道了。”
“这才哪到哪！”
李静雪向桌上扫了一眼，将盘中最后两个鹌鹑蛋给晓晓抓过来，嘻嘻笑说：“还是常鸿飞家有钱，你看普通人家，第一天吃饭就只有大锅菜，他家四个凉菜，还带一盘花生，这事办得多体面。”
孙慧吸溜一口粉条，说：“这算什么体面，等我结婚，先上8个凉菜，你记得来吃。”
李静雪被她一噎，瞪她一眼，说：“你说的啊，我都给你记着。”
孙慧吃到一半，无意中向院中一扫，看见李艳丽身披重孝，指着常文隆不知道在训斥什么，一旁的常文馨又在一旁抱着她大腿哭哭啼啼。
她凶着大的，哄着小的，自顾不暇的样子。
孙慧让李静雪替她看着位置，跑过去，把馨馨抱了起来，哄着她去自己桌上吃饭。
孙艳丽一脸感激的样子，忙道：“我妈也不知道去哪了，慧慧麻烦你了，先带她过去吧。”
没等孙慧说什么，她拧着常文隆耳朵进屋了。
孙慧将馨馨放到自己板凳上，耐心地从兜里拿出湿巾给她擦手，问她要不要吃饭。
馨馨似乎是受了什么委屈，只顾吧嗒吧嗒掉眼泪。
李静雪哄孩子很有一套，问：“这不是馨馨吗，你还记不记得晓晓？”
“她们认识呀？”孙慧问。
“经常一起玩的，”孙静雪将自己碗边剩的一个鹌鹑蛋递了过来，笑说，“来，馨馨吃这个。我上次看到手工风车了，真好看。”
馨馨被人夸奖，又有了吃的，眼泪渐渐止住，很认真地道：“都是我自己做的，妈妈没帮忙。”
“哇，那你真厉害！”李静雪伸了个大拇指。
孙慧也对李静雪伸出一个大拇指，由衷地赞赏，这拍小孩马屁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
现在没了送菜的，孙慧亲自去锅边盛了小半碗大锅菜给馨馨，劈开筷子给她，问：“肉要挑吗？不吃肥的还是不吃瘦的？”
馨馨摇摇头，说：“我都喜欢。”
孙慧赞一句：“真乖！”
还没高兴两分钟，馨馨扒拉了两口菜，扭脸看孙慧，说，“慧慧姑姑，我要吃鹌鹑蛋。”
孙慧看了眼已经光盘的四个凉菜，有些为难。
农村吃席都是风卷残云，刚刚那个红肠也没吃上几片就没了。
她想着馨馨毕竟是常家自己人，吃个小灶也算不得什么，鼓起勇气亲自去灶台那边找。
但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后厨人员很是尽职尽责，不允许闲杂人等随意吃拿鹌鹑蛋这等珍贵食材，勉强给了她一小碗，还咕哝了句：“这个都是有数的，不能随便给。”
孙慧觉得自己很没用，没敢争执，心虚地回到了座位。
但她低估了村里中老年妇孺的战斗力，见她又端了碗过来，有位大妈立即对她说得：“呀，慧慧你那里还有鹌鹑蛋啊，我家这个也想好，小孩子馋，没办法的。”
她话一出，旁边人也望过来。
孙慧讪讪笑着，说：“都有，都有。”给馨馨和晓晓每人留了两个，其余都分了出去。
还低头对两个小的说：“等下跟我回家，姑姑给你们煎鸡蛋，那个大！”
李静雪瞪她一眼，“刚才怼我的时候怎么那么厉害！”
孙慧脸上挂不住，摸了摸鼻子，“要尊老爱幼！”
桌上有人吃完，陆续离开。
李静雪不甘心，眼睛四周撒么一圈，忽然冲一个白影喊：“常鸿飞！”
孙慧见那个身影转身，果然是常鸿飞。
他行儿孙礼，身上都是重孝。
H省封建残余遗留浓厚，所谓的重孝即是：头上用白布箍出帽子；上身足幅的白布剪成的上衣；简易缝成的裤子，白布叠成腰带腰上扎着，余量放大到能拖到地上；鞋面上都罩了一层白布，这似乎还有个说法，要过了头七才能撕掉。
这些孝子贤孙这三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在灵前跪着，定时哭灵，烧纸，出灵那天有人来磕头吊唁，他们就磕头还礼。
他今天大约就是在灵前坐了半天，身上头上还沾着坐垫上的枯草。不知是没睡好还是哭过了，眼角微微泛红。
李静雪不客气道：“你们家这菜不行啊，都不够吃。”
常鸿飞完全没有孝子贤孙的哀伤，叉腰问：“哪个菜不够吃？”
李静雪点了点桌中间的空盘：“哪个菜不够吃你自己看不见啊？”
常鸿飞看了一眼已经光盘的桌子，镇定地反问：“怎么人家都够吃就你不够吃？”
“人家又不用给你家看孩子，当然够吃了。”李静雪回的不客气。
常鸿飞看看守在馨馨旁边的孙慧，馨馨此时也很配合地抬头，道：“小叔叔，我要吃鹌鹑蛋。”
常鸿飞点了点头，站在原地想了想，说声“等着”，转身离开了。
没过一会儿，果然端着两大盘鹌鹑蛋和红肠走了过来，端端正正放她们面前，又从邻桌端了碗没人动过的大锅菜，抓了两个馒头，坐在馨馨旁边一起吃。
李静雪点头赞道：“果然有大老板的气魄，你这么拿，会不会把你家白事吃赔了？”
“吃饭堵不住你的嘴是吧！”常鸿飞没好气的回怼。
两个人似乎关系很好，说话怼来怼去也没忌讳，也都不生气。
期间又谈到常鸿飞的什么货要用车，李静雪请求用他老公的车，常鸿飞很爽快的答应，随后李静雪就是一顿彩虹屁猛夸他。
他们俩闲谈，孙慧静静在一旁听着，用湿巾将手擦净，将盘中的鹌鹑蛋细细剥了壳，分几个给晓晓，其余的小半碗，推到了馨馨面前。
“哎呀，剥这么多，馨馨哪里吃得掉？”李静雪说。
孙慧答：“我一时高兴就都剥了，谁吃就算谁的。”
李静雪看着她前面剩下的半碗菜，问：“你吃饱了吗？怎么不吃了？”
孙慧笑，摸着肚子道：“南方呆了两年，饿成了小鸟胃。”
“我可没吃饱，你看你现在瘦的。”
“我这是骨感美！”
“太瘦了过两年不好生孩子。”
“谁说我过两年生孩子？”
“刚刚你还说快结婚了！”
“……结婚可不一定要马上生孩子。”
李静雪可不管她，将那盘红肠往自己面前拖了拖，夹了几片吃起来。
常鸿飞瞥她一眼。
她又怼：“吃两口吃不穷你，怎么这么抠门。”
“刚才夸我大方的是你吧！”
“刚才是刚才，话题结束了，现在是现在。”李静雪皱了皱眉，抱怨，“怎么现在脾气这么差？以前不是挺幽默的吗？”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孙慧道：“你不知道，常飞在镇中时，是我们学校的校草！好多姑娘都暗恋他！”
她话题转的太过跳跃，孙慧有点接不住：“现在的场合说这个…不大合适吧。”
“这有什么，同学见面，随便聊聊啦。”
孙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下意识道：“都快三十了，还拿当校草说事，不太过得去吧。”
“怎么快三十了，”李静雪显然不满意她这个反应，“刚你还说二十七。”
“二十八！”孙慧斩钉截铁回答，全不管刚刚是自己把岁数咬死在二十七不放。
常鸿飞看她们斗得你来我往，吃得津津有味，不发一言。
孙慧又和李静雪聊了些有的没的，就育儿方面，李静雪发表了一篇长篇高论，成功让她对当妈妈生出了一些恐惧。
李艳丽过来看，对馨馨吃了小半碗菜，大半个馒头，五六个鹌鹑蛋的饭量很是满意，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夸赞道：“真是妈妈的小宝贝。”
孙慧提出，如果下午没人带馨馨，她可以把她带回家去玩。
李艳丽大喜过望，表示这样麻烦她很不好意思，但是非常感谢。
孙慧说：“没事，反正我现在休息，在家也很无聊，馨馨很可爱，还能陪我玩一下。”
又邀请李静雪下午也去她家。
李静雪立即应下，两个大人，牵着两个孩子，一道离开。
李静雪果然是谈话高手，和她在一起，根本不用担心出现冷场。
不过两三个小时，她将自己这些年的工作经历，结婚过程，老公的体贴不体贴，和婆婆的矛盾，小姑子的刁钻，一股脑的都抖落了出来。
她虽然说了许多糟心事，家庭收入貌似也不多，但人始终是乐乐呵呵的，很看得开的样子。
孙慧也适当分享了几个她这几年求学工作的小坎坷，李静雪不太懂，却也安慰了几句。
晓晓和馨馨玩得很开心，两个大人聊天愉快，三点钟的时候，李静雪因为还要回夫家，就告辞离开了。走时和孙慧约好，过几天请她去她的店里玩。
孙慧将自己带馨馨，拿出随身带回来的几本绘本样书读给她看，两个人又玩了会儿游戏，傍晚的时候骑电车带她到邻村的小集买些小零食。
说是小集，也叫夜市，却每天都有，豆腐脑、炸串、火烧、煎饼、凉皮各种小吃，蔬菜水果，衣服日用，临街还有些小商店，文娱玩具，什么都有，非常热闹，大人小孩都喜欢来逛。
孙慧看见有卖冬枣的，尝了一个很甜，便要了两斤。回家洗了一半，装袋子里，让馨馨带回去吃。
晚饭前，章淑萍来接馨馨，看馨馨玩得开心，又是一通感谢。要她去吃晚饭，孙慧说吃中午吃多了，今天不想去。章淑萍不再客气，还说等过一阵事情忙完了，去她家吃饭，孙慧答应了。
农村丧事一般都是三天。
出灵那天，孙家搞得很是热闹，请了舞狮狮团队来表演，因为算是喜丧，锣鼓喧天，全村的人都去看热闹。
孙慧闷在家里睡觉，被锣鼓声吵得睡不着，起来把衣裳都洗了，又把地拖了一遍，台阶上的花浇了一遍，送灵队伍总算从村里出去了。
办完了这场丧事，村里人好像都跟着安静下来。
孙俊卿每晚能下班到点回家。他年轻时做纺织工人，年纪大了，干不动累活了，在一个工厂找了个打杂的活，一个月三千五，工资不高，他乐得其所。
他一辈子没什么大志向，也没本事，年轻时工资高的活都是和贺敏春搭档干的，现在贺敏春倒下了，他支撑不动，也不愿委屈自己。
新工作轻松自在，工资除了日常开销，每月还能省下一点。闲暇之余，又能兼顾家里的几块田地，他很满意。
贺敏春肾有毛病，干不动累活，却也不肯每日就在家干呆着，从邻村一个相熟的厂里揽了些活拿家里来干。
穿吊卡，一个5分钱，孙慧看着不让她多干，每天断断续续干三四个小时，不过是不闲呆着，一天能挣三四十块钱。
孙慧因为回家里住，省了外头的房租日用，现在吃用都在家，又为着给妈妈安慰，答应在家期间每月给她2000块钱。
贺敏春坚持不要，孙慧直接转账给她，又拿她手机接收，她也就没再推拒了。
过了两天，孙慧带贺敏春去宜市复查，直检查了大半天，午后才回来。好在一切症状良好，依旧是坚持服药，多多休息，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