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
“冷牧姑娘,人呢?鸡呢?”
领着一队人回来却只看到一屋子的空气,时书双手捏拳把关节捏得咔吧作响,冷笑着质问谎报消息的冷牧。
“我……”
冷牧环视四周,在满屋子人的注视下涔涔冒冷汗。
不行,顶不住了。
“我去找时图了!”
抛下这么一句,冷牧就跨出了大门。
时书抻着头张望了两下,叹了口气,向老族长等人赔笑:“小孩子不懂事,老是玩一些恶作剧。”
老族长卸了口气,淡笑:“无妨,没事总比有事好。”
时书又数落了时图和冷牧两句,跟老族长说反正回都回了,劳烦大家等等,她去家里头拿些东西。其余随行的精灵本觉得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不甚同意,怎奈老族长没说话!老族长都没意见,那他们底下的人还能说什么呢?
精灵驻地外的林子里,魔王轻一摆手,那聒噪的精灵便没了气息,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震惊悔恨之中,手心里还紧攥着带着小黑血迹的纸条。
魔王悠悠走到两人尸首边,俯首把小黑细端量,而后凭空点起一把火,轰的一下给他烧得一干二净,连点末子都没有。
“这小子果然和精灵族勾结在一起了,还借此摆脱了纸张的本质。当初就不该让冷牧给他……呵,竟造出此种贪念。既然你想当人,那就和人一样灰飞烟灭吧。”
接着他弯身拾起被斩为两半的面具,往自己脸上贴。面具触碰他脸的瞬间,当即恢复如初,连带着闪过一阵虚芒,魔王整个人改头换面变成了小黑的模样。
他侧身踢了精灵的尸首一脚,提着她的腰往精灵驻地走。
是他对那些精灵太亲切了,所以才让他们又生出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好吧,那他就先收拾了这些家伙再去找冷牧。
魔王走出树林,路过不念泉,眼睛一瞥就看到了那头鹿像,朝着石像飞了个响指,鹿像便轰隆一声炸开,拇指大小的石子们噼里啪啦掉进泉水里,飞尘与泉水混成泥浆,原先的如幻美景真如幻境一般破碎了。
他接着走,很快就到了精灵驻地的屏障附近。肉眼不可见的屏障于他而言看得清清楚楚,击碎它很容易,但魔王不打算那么早就收回。
魔王拎着时绘的尸身穿过屏障进入精灵驻地内部,刚走入房屋比较密集的区域就撞上了一个自己意料之外的人。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时绘了?”
冷牧停下来慢慢顺气。
她不知道小黑的效率这么高,她才从大家的视线里逃出来就看见他往这边走——当她注意到对方手上抓着的人时,心跳漏了一拍,酸涩得紧。
冷牧指着那具软成一滩烂泥的身体,扯出一丝笑:“这不是……时绘吧?她昏过去了?”
魔王:“……”
他的心情现在也很复杂——冷牧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吗?是她……主动来这的吗?——魔王僵在原地,最后将精灵的尸体放下。
他目光追随着冷牧,看她去探精灵的脉搏,看她露出悲伤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下手太快了,如果早知道冷牧和这个精灵有联系,让她多活片刻又如何?
冷牧吸了吸鼻子,强打起精神对小黑咧嘴笑:“我们带她去见她的亲人吧。”
时书实在太磨蹭,老族长们等不及就先离开去宗祠了。冷牧带着时绘回来时,时书正背着一摞书准备出门。当她看到时绘的瞬间,眼前一黑,直接倒在了地上。
冷牧连忙过去搀扶,但时书已经自己撑着地起来了。
她对冷牧摆摆手,让她去喊时图回来办丧事,之后就一个人坐在时绘身边发呆。
冷牧不知道此时该安慰些什么,既然时书拜托她去找时图,那她就听安排做事吧。
她扯了扯巍然站在门口的小黑,示意他和自己一块离开,后者略偏了一下头,便顺从地跟上。
魔王与冷牧并肩而行,看着她东张西望寻人的模样,好几次想开口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和精灵有联系,但是又怕自己问不好,欲语还休数次,最后还是没能开口。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不介意的。”冷牧蓦地开口。
魔王这才知道对方注意到了自己的举动,心情激荡之下,决定问话。
冷牧:“时绘的事,你不用……”
“你在这还好吗?”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冷牧一愣,问道:“你刚说什么?还有你的声音……”
魔王回忆着隐约听过的声音,将自己的嗓音变化过,再出口,就是砂砾磨过云锦毁了一匹好布料的声。
魔王:“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出乎意料的音量让冷牧浑身一颤,她不解地挠挠眉毛:“离开……至少要等到时绘的丧事办完吧?”
出乎意料的不止是音量,还有小黑的问话。冷牧本以为小黑会说一些自责的话,后悔自己没能救下时绘,她都准备好了怎么安慰他,结果他说的话完全不在自己射程范围内。
冷牧:“嗯……小黑,时绘是怎么……死的?”时图只说时绘会有危险,但没说是什么危险,也没说她为什么会知道有危险,弄得她怪好奇的。
“……”
好一时无声,魔王才反应过来冷牧叫的是自己,想了想,答说精灵是被一群黑熊围攻致死的,他去得晚,只来得及救下遗体。
冷牧“哦”了一声,突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魔王:“?”
冷牧:“你今天……”
她拍了拍魔王的上臂:“有点帅。”
说完便加快了脚步。
魔王愣了愣,轻嗤一声。
那不当然,他这张脸可是根据她的审美来的。
冷牧跑到宗祠,那里因为只有族长及族长认可的人才能进,所以老族长进去后,宗祠外整整齐齐站了不少人。
冷牧心想着“时图应该没被抓住吧”,随便拉了一个精灵问有没有见过时图,精灵回答没有,接着边上有几个精灵凑过来说,路上好像见着时翠时图往回走了。
冷牧道了声谢便顺着她们指的方向走。
走出人烟稠密的街巷,冷牧还没见到时图她们,按这个路来看,她们要么是回了时书那里,要么就是离开精灵驻地——但是驻地外有屏障,且族内有不许外出的规矩,往外走几乎不可能,那十有八九就是回去了。
冷牧往时书家走了两步,顿住。
横竖都走到这了,多走两步去确认一下也无妨,万一时书家没人,再跑出来找人,那得多费多少工夫。
冷牧招呼着小黑往外走。
走了没两步,突然杀出一只体型硕大的狗子拦住她们的去路,狗子身上长毛炸起,龇牙咧嘴,脸皱成一朵十八个褶的狗不理包子。
冷牧觉得这只蓝眼狗有点眼熟……
“贪蓝狼!”
不是吧还真追来了,也太记仇了吧?!
魔王:“什么东西还敢……”
冷牧连忙挡住他:“这是贪蓝狼,贼记仇!我上次摘了它几朵花,它就跟我到现在。你最好别动手,回头它把你也恨上!我数一二三就跑!一……”
“跑什么?斩草除根不就好了。”
魔王淡淡抛下一句,迎着凶兽走过去,拔出佩剑颠了颠,投标枪似的掷去,从贪蓝狼的额头刺入,下腹破出,鲜血顺着剑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贪蓝狼身形一晃倒在地上失去气息。
冷牧:“!”
还能这样!?蓝眼狗这么好打的吗?!
魔王走过去拔出剑,蹲在地上看着贪蓝狼的狼体,漫不经心地问冷牧想不想吃狼肉。
冷牧:“……谢谢不用了——哎哎你干嘛?我不是说我不吃吗?”
冷牧刚拒绝对方的进食邀请,就看见他把剑当菜刀用,将贪蓝狼一截一截剁下来。
“你不是说这狼记仇吗?我也不知道它有没有死而复生的能力,以防万一,让它死透点。”
冷牧看着鲜血淋漓的一块块狼肉一阵恶寒,招呼着小黑离开。
“好了好了……切得这么碎应该活不过来了——哎你!”
冷牧话说一半,就见小黑把碎肉扔向各个方向,也不知他嘀嘀咕咕念了什么,飞来一群野鸟将狼肉吞食了,剩下的一些碎末被地上的一些蛇虫鼠蚁陆续解决。
冷牧:“……”
似曾相识的残忍与强大的力量令她突然生出了一种厌恶感。
魔、王。
此念一出,冷牧就被恐怖和厌恶压倒,一次次的濒死体验,一遍遍的虚与委蛇,一回回的磨灭自我……不堪回首,特别是逃离过后的再回首,那些过往更显黏腻令人惴恐,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快逃”两字。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你走错了,那是回去的路——你怎么在发抖?”
“不是……就是看着太血腥有点刺激……”
冷牧低头去看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意外地发现上面没有一丝血迹。
明明刚刚还……这种能力是小黑会有的吗?
冷牧不动声色地脱开胳膊,假装因为冷蹭了蹭被抓的那块地方。
“忽然有点冷哈?算了算了,不找时图了,我们回去吧!时书奶奶一个人处理时绘的身体估计不容易,我们还是回去搭把手吧……”
说着,冷牧抬腿就走,一开始还是走的速度,到后来越来越快,近乎狂奔。
魔王回头瞅了眼血迹斑斑的地面,难得反思自己是不是该收敛一点……可按照他的性格,他是想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但他这不是在假装弱小生物吗?凭空生火冷牧会起疑的。
魔王跟着冷牧回到房子时,时书换了个姿势呆坐着,手里仿佛捏着什么纸片,冷牧唤了好几声,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询问时图回来了没有。
冷牧讪讪:“呃……没有……但是我把小黑交给你,办葬礼需要做什么你尽管找小黑!他特别能干!啥都能干!别客气!”
冷牧将魔王推了出去,然后提腿往外走。魔王见她要离开,慌张的情绪难以自抑,问她要去哪儿。
冷牧故作镇静,微微一笑说自己再去找找时图,让他安心留下帮忙。
魔王不管不顾想跟着她走,但时书蓦地开口:“小黑,你留一下,帮我搬些柴火过来院子。”
冷牧朝他摆摆手,让他听话赶紧去,魔王无奈,只得去搬柴火。
门板刚纳入魔王的身影,冷牧便呲溜一下冲出门口,向着驻地外一路狂飙。
哈?时图?
她哪儿还有心思管别人!
她有百分之九十八的把握这家伙就是魔王扮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魔王要隐藏身份……但这是好机会!趁现在跑兴许还会成功,等回头魔王想起抓她了,她还能有好?说不定魔王一个不高兴就……不对,是百分百!魔王抓到自己后百分百会再次重置自己啊!前车之鉴啊后车之戒!
——啊等等。
她……已经不用害怕被变成纸片了啊?老黄早已帮她得到尾戒的力量,时书又已经帮她内化那股力量了啊!她现在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身体,不用再仰人鼻息了,已经自由了啊!
想到这,她不由得笑自己。
怕什么呀?她现在完整了,魔王能拿她怎样呢?
冷牧越想越觉得底气足,脚步渐渐慢下来,到后来她直接停住,脑内浮现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她要当着魔王的面把话说清楚,分道扬镳,以后再别联系了。
然后,光明正大地开始自己全新的自由人生!
另一边,时书指挥着魔王将柴火堆在院子里叠成一张简易的木床,然后让他把时绘的遗体放到柴火上,最后两人一起抄写精灵族世代相传的安息辞。
时书一字一句抄得很审慎,魔王就不一样了,他对精灵族本就没好感,更没那么好的耐心抄什么东西,于是暗地里使用法力照着时书的字誊写,自己就拿着笔随便晃晃,其实笔尖连纸都没碰到。
“……如果没有意外,精灵的寿命是很长的,两百岁只是起步。”时书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哦。”魔王没兴趣,随便应付一声。
他随意晃动笔尖,觉得有些无聊——画个焚灵咒吧。
“如果只是为了活着,早在一开始,我就可以把时绘束缚在身边,那她就不会遭遇不测。”时书中途突然问,“小黑,时绘是怎么死的?”
“一群黑熊围攻她,她打不过,就这样。”魔王撑着下巴,在纸上移动笔尖,很快,一个焚灵咒就画完并且在已死的那个精灵上生效了,“如果你当初看好她,没让她离开这里,她不会死。确实,你该好好反思反思。”
埋头书写的时书一顿,继续写安息辞。
“……但是,对有些人来说,生命并不是最重要的。”
“嗯,这我同意。无力地苟活,还不如死了痛快。”魔王随口回答,寻思着接下来画个什么咒比较好。
时书轻声哼笑:“你要的,是‘力量’。——但对时绘来说,比活着重要的是自由。”
魔王嗤笑:“痴心妄想。”
“不管什么错,什么罚,终有尽头。我们精灵族世代蜷缩在此地已千余年,难道还没到头吗?谋逆之罪不过如此。”
魔王满不在乎地眺望四周,反问:“你觉得这地方不好?我感觉这里比外界环境好多了,还宽敞,哪像受罪,像是享福。”
“大一点的漂亮鸟笼也是笼。”
时书话音刚落,魔王紧接着说:“既然你那么不平,怎么自己不闯出去?”
时书闻言叹息:“我们这些家伙老了,勇气和冲劲儿早被磨进万卷书册里了……什么谦慎稳重,多是胆小怯懦畏缩的代名词。未来不属于这样的老家伙,属于有干劲的年轻人们。”
魔王:“真会推脱。你们倒是保下命了,只牺牲了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我不觉得你们这样种族还会有未来。”
“懂得尝试、挑战,不是缩在角落认命,就已经是向前迈进的一大步了。”时书悠悠抬头,淡淡凝视着魔王,“显然,作为这个世界力量近乎无敌的存在,你不太聪明。”
魔王无所谓地回盯过去:“你们聪明,所以世代困在一亩三分地。”
与此同时,院中柴火堆燃起七尺高黑蓝色的火焰,火舌疯狂席卷一切,只一瞬,时绘的身躯便被吞噬,而火焰仍在熊熊燃烧。
时书的视线仍放在魔王脸上,哪怕焰光灼痛了她的眼睛也丝毫不为外界所动。她手下的笔尖停顿在一处许久,墨水晕开,洇出一个黑色深渊。
“……看来世仇没法解了。”
魔王轻笑:“谁让你们弱呢。”
冷牧在门口。
冷牧看到了。
魔王,虐杀了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