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皎
唐三醒来时天已亮，唐小妹坐在一边端详着一根木簪。
他反应过来是村里木匠送给妹妹的那支。
唐小妹递出木簪：“哥哥看。”
唐三接过手，粗略地看上一眼，这根木簪与寻常木簪的形制不同，不是直着一根，而是仿照花枝走向雕琢，弯曲折叠，甚至还有分支，如果不是早知道这是发簪，拿到手定会以为就是根树枝。
几朵梅花不知经过怎样的处理，竟然保持绽放的姿态固定在花枝上，丝毫没有将要凋零的迹象。
严木工夫妇俩没有子女，时常送些玩具给村里的孩童，在孩子堆里是远近闻名的好人。
只是一个靠卖东西过活的匠人会做这类不一定能卖出去的东西吗？
唐三正好奇着，妹妹钻入他怀中。
“哥哥，还没和严爷爷道谢呢，今天去严爷爷家好不好？”
“吃完饭过去。”唐□□手去摸锦盒，摸了个空。
“啊，盒子？”唐小妹手伸入被中四处翻找，“盒子在里面。”
唐三一把掀开被子，在被子腾飞的瞬间按住想溜下床的唐小妹。
“小小！”
三天没叠被子而已，床上就堆了许多东西，草编蚂蚱、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毛团成的毛球、甲虫的壳……
唐三把唐小妹翻了个面正对自己。
“小小，我们聊过，不能把东西放在床上！”
唐小妹无辜地眨眼：“这些是小小的宝贝，宝贝是要藏起来的。”
唐三刚升起的气势立刻弱了下去：“哥哥找篮子给小小装起来好不好？以后不能再把这些东西放上床了。”
唐小妹默不作声，咬着指甲转过脸。
唐三抓住她的手一番检查：“指甲长了。”
唐小妹一听，又打又闹不想剪指甲，唐三怕伤到她，投鼠忌器，一时让唐小妹挣脱了去，不过唐三到底练过身法，即使目前还在打基础的阶段，认真起来也足够压制唐小妹。
最后唐小妹刚蓄出一点的指甲又被剪短磨平。
剪完指甲，唐三去外间下米做饭，回来挑出一根红色发带，给唐小妹梳了个丱发，两个小发包顶在两侧，格外可爱。
唐三对第一次梳发的结果很满意，扯着唐小妹左看右看，唐小妹还生着气，躲闪着不给他看。
“我是你哥，还制不了你？”唐三一把抄起她，唐小妹尖叫一声，紧紧抱住唐三。
片刻后，唐三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唐小妹彻底不理他了，走路也是闷头自己走，唐三一路哄也没能让她回头看一眼。
站在严家院落前，唐小妹顿住脚步。
作为木匠的家，不易认错，院落的一角堆着木材，但作为两位老人的家，又很不同。
篱笆上绑着着色彩斑斓的小巧木雕，屋檐下悬着木制风铃，组成部分是做成各种动物剪影的木牌。
敲了三下门，隐隐听见屋内有人喊“来了”，不一会，一位满头银丝但步伐矫健的老太太开了门。
唐三向老太太说明了来意，老太太眼神空洞了一息。
“簪子？可我们家从来不做……我想起来了，是老头前段时间尝试做的新品，但东家觉得不行，就被退回了。既然小妹喜欢，那老头花的时间也就没有浪费。”
老太太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工作间。
那是间采光极佳的屋子，三面墙放着博物架，博物架上摆放着由大到小各式木雕。
“老头子，唐家的两个娃娃来了。”
严木工头也没抬，雕着手中的木块：“让他们先随便看看，我这个马上做完。”
“你快点，别让娃娃等急了。”
“行行行，知道了。”严木工不耐烦地应道。
老太太临走前从地上的木屑里拖出一只严重肥胖的橘猫，抱起来拍地毯一样拍去它身上的木屑，橘猫全程只懒懒地甩了一下尾巴，任由肥肉摊在老太太的胳膊上。
“猫猫。”唐小妹的视线一路跟随橘猫远去，橘猫离开视线范围便垂下了头。
唐三握紧她的手：“以后哥哥赚钱了，给你聘只猫回家。”
严木工移来目光：“聘猫？有意思的说法。”
唐三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竟提了前世的习俗，顿时噤声。
“小娃娃要是真心喜欢猫，等我家的猫下崽了领一只回去，也不需要多正式的聘礼，直接拿点菜过来换。”严木工笑道：“小女娃喜欢什么花色的？”
唐小妹摇头：“谢谢爷爷，但我不养。”
唐三安抚地揉了揉唐小妹的头，被她弯腰躲开。
唐三心底空落落，嘴角不自觉下撇，盯着唐小妹试图用眼神让妹妹意识到她犯了错。
唐小妹顶着炽热的目光看起工作室的木雕，最下方摆的是没什么意思的大件，到她不用俯视能平视的位置时都是小件。
卧趴的粉色狐狸、五颜六色的七巧板、打开有果囊的大瓜子、能动的飞鸟……
她跑到严木工身边，扒拉着桌子：“爷爷，我能碰这些吗？”
“碰吧，本来就是玩具。”
严木工落下最后一刀，一只线条简单却形神具备的猫便成了。
唐三上前说明来意，严木工摆摆手不甚在意：“能用得上就好，不给女娃娃，这簪子也是摆着吃灰。”
说罢，拿起一块木料为雕下一件开始起稿。
唐三站在原地，说也不是，走也不是，继续默默跟在唐小妹身后盯着她。
唐小妹心中叹气，哥哥又开始像小时候那样了，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味地看着她，希望她能领悟。
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最近没伪装好，让哥哥对她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望。
“哥哥，你回家吧。”
唐三以为自己听错了。
唐小妹手上摆弄着能一直啄盘子的小鸡：“小小想要再玩一会，哥哥可以晚点再来接小小。”
唐三失落万分：“小小不要哥哥陪吗？”
唐小妹才不理他：“但是哥哥，你有点粘人。”
唐三如遭雷击，一瞬间流露出的受伤让唐小妹侧目。
唐三扪心自问，自己真的粘人吗？
他只是在做该做的，尽好长兄之责，填补父亲失职带来的空缺。
他喜欢抱着妹妹，尽管他这样做太不成熟了，但他享受不是孤身一人的感觉。
他能感受到妹妹平时也喜欢呆在他身边，甚至在面对父亲时她会躲到自己身后。
就算今天他强迫妹妹剪指甲，一般妹妹也就生几分钟闷气，绝不会赶他走。
唐三不愿留唐小妹一人在外边，但他又问了两次，得到的依旧是要他回去的回答，第三次，唐小妹皱着眉脱口而出“随便哥哥”。
灵魂是成年人的唐三瞬间被击倒。
妹妹总是知道怎么让他难受。
这无关心智，似乎一种天生的技能，使出后在她心中不留痕迹，偏偏能让他惦记很久。
唐三抿着唇，最终没再问什么，浑浑噩噩地离开。
一整天唐三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一直熬到天际橙红，唐三再次前往严家。
越靠近，唐三越不安。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路上竟然还有不少孩子。
他路过一堆孩子时，为首的男孩指挥其他孩子围住他：“这不是唐三嘛，怎么，不当蜗牛了？”
其他孩子纷纷笑起来，一个孩子站在男孩身边，推了推他：“石头哥，你不是喜欢唐妹妹吗？唐三怎么说也是她哥，要不别这样了。”
石头一脸不屑：“那又怎么样，小妹又不懂这些，再说，等小妹嫁给我，她就和唐家没关系了。”
唐三猛地抬眼：“收回你的话。”
石头挑眉：“你还爱偷听，真不要脸。”
在众人的哈哈大笑中，唐三倏地冲出，脚尖点地，绕过挡在身前的人，眨眼间站到石头面前，抬脚踢在他左腿腿弯，石头身形不稳往前扑去，错身之际，唐三五指成爪压住他左肩，顺势按下，石头硬生生跪在石子路上，顿时膝盖渗出血来。
石头“啊”的一声惊呼，痛得蜷缩成一团。
先前站一旁提醒石头的孩子冲上前扶起他，指着唐三怒道：“你、你！”
唐三冷冷道：“道歉。”
石头气得咬牙切齿：“唐三，你怎么敢的！”
唐三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拖起：“道歉。”
石头硬撑着：“你敢打我，我让我爸爸把你们赶出圣魂村！”
“七哥，快来！石头哥被打了！”
人群外围传来欣喜的呼叫，包围圈空出一角。
石头眼睛一亮：“你惨了！我七哥是有魂力的人，你准备挨揍吧！”
李小七走到外围，放下装满柴火的背篓，抬手钩住边上的孩子。
“哟，这么热闹，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那孩子眼珠一转：“七哥，我们正踢球玩呢，唐三无缘无故冲上来打石头哥一顿。”
李小七没憋住，笑得露出两排牙齿：“石头被打了，你们还没拦住？”
他止住笑，望向石头：“小三不会随便招惹别人，说吧，究竟发生了什么？”
石头白了脸：“是我不小心冲撞了三哥，三哥对不起。”
“错了，”唐三松手，李小七摔回地上，痛的他又叫了一声，唐三冷笑，“再来。”
石头小心翼翼看了李小七一眼，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三哥，对不起，是我乱说话，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还是错了，你不该对我道歉。”
不该向唐三，那该向谁？石头忽然福至心灵，急急忙忙开口道：“对不起三哥，是我不该对小妹有非分之想，我再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以后，不要凑我妹妹跟前，远远看见我妹妹就给我避开，也别再提我妹妹，要是我听说你口中出现我妹妹，我不介意再打你一顿。”
唐三环顾四周：“你们也给我记住了。”
众人连连称“是”。
走前，唐三向李小七点头示意。
待唐三彻底走远，李小七招了招手示意孩子们围起来，石头被搀扶着走上前。
“这次有没有借我的名头啊？”
孩子们互相望着不吭声，不清楚最后这下算不算？
李小七挑了几个人一一拍他们的脑瓜子：“做好事不留我名，做坏事狐假虎威要我顶锅，够兄弟啊。”
一孩子捂着头问道：“七哥，狐假虎威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顶锅啊？”
李小七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多去村里的学堂旁听，学学知识，就不会这么困惑了。”
旁边的孩子们都扬起了嘴角。
李小七喊道：“石头。”
石头回神，被李小七扶住身体。
李小七拍了拍石头的左肩：“知道该说什么吗？”
被按到伤，石头有气无力的应“知道了”，对同伴们说道：“今天我踢球时不小心摔在了路上，你们别和别人说今天发生了什么，要说也要说我刚刚说的。”
李小七摆手：“听明白了吗？”
孩子们异口同声：“明白了。”
“行，我送石头回去，都散开吧。”
人群散开，走在路上，李小七开口说道：“认了错就当过去了，要是伯伯婶婶再给你出头，这事就没完没了，小三是个硬骨头，就算被唐叔打了还是会再来揍你。”
石头彻底歇了心思：“我明白了，谢谢七哥。”
送完石头，李小七摸出一个发黄的蚂蚱，捏拿在手上，轻笑道：“都是欠教训。”
另一边，唐三沉着脸站在严家院落门前。
没堆木料的空地已经成了孩子们的乐园，院子里摆了一张矮桌，桌上摆着各种能动的、可拆的木制玩具，唐小妹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面前趴着一只匀称的狸花猫。
五六个孩子围着桌子，也没玩玩具，光顾着看唐小妹给猫顺毛。
唐三走近，听见那几个孩子一口一个“妹妹”。
唐三混入其中。
刚刚还说着“妹妹好厉害，这猫居然这么听妹妹话”的孩子愣了一下，问道：“你是？哦，唐三啊，你怎么来了？”
唐三面无表情：“我来接我妹妹。”
他惊叹道：“你妹妹？你有妹妹啊！什么时候有的？”
其他孩子指了指唐小妹，他恍然大悟：“唐三，唐小妹，你们是兄妹？”
他来回打量唐家兄妹，有些困惑：“你们长得不太像啊。”
唐三斜了他一眼，上前敲了敲桌子，狸猫“喵呜”一声从桌上蹿走，露出压在身下的纸张。
唐小妹抬头，卷起纸，跳下椅子，对围着的小伙伴们挥手道：“哥哥姐姐们再见。”
他们也纷纷道：“妹妹再见。”
唐三牵上妹妹的手往回走，手越攥越紧。
“哥哥，疼。”
唐三松手，酸涩却喷涌而出。
“小小今天认了很多哥哥姐姐，他们都很喜欢小小。”
语气平淡，没带什么情绪，唐小妹直觉情况不妙，思考一阵，回道：“大概因为小小的名字就是小妹。”
很没道理的回答，非常想当然，唐三很清楚，但他被安抚住了。
“小小，改个名字吧。”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名字是父母给的，怎能随意更改。
唐小妹打断他的思绪，兴奋地望着他：“那小小要叫什么？”
唐三心中五味杂陈，她应该什么都不懂，至少要唐三解释一遍才能明白。
莫名地，唐三觉得她本来就该这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实际上，小时候为了方便打理，唐三为自己和妹妹都剪的短发，后来身体大了点，干活逐渐变轻松，他这才让唐小妹留长发，为了不影响做家务，他自己一直留的短发。
既然前世就留着的长发都能剪短，那改名字也没什么。
况且，一直以来，是他尽的长辈责任。
“哥哥？哥哥在想什么？”
“哥哥在想什么名字才配得上小小。”
唐三的目光无限温柔。
许久，唐三问道：“唐皎怎么样？皎，洁白光亮，是月亮的光芒，像你一样。”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既是与妹妹相合，也是对前世的纪念。
她弯起眼眉：“那以后我就是唐皎，小小也是唐皎。”
回到家门口，她拉住唐三：“如果爸爸不高兴怎么办？”
“那就让它成为我们的秘密约定，小小只在哥哥面前才是皎皎。”
唐皎复述了遍：“在哥哥面前，小小才是皎皎。”
唐三笑起来，眼底星光闪烁。
不是所有长辈都能叫的小小，也不是随便哪个小鬼能称呼的妹妹。
是专属于他的名称——唐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