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
家里翻不出篮子，唐皎那堆宝贝在太阳底下晒过后用旧衣服裹着放在床边。
现在，里面多了一张纸。
纸张中央是只在伸懒腰的橘猫，憨态可掬，几笔勾勒出身形。
有几幅是临摹它的画，靠得最近的一幅线条从头抖到尾，看不出是什么，连续几幅画线条逐渐稳定，有了猫的神态，旁边也出现了与例图不同的猫，打滚到四脚朝天的、在扑球的、打架的……虽然没有中间那只画得娴熟，但一眼看去也是憨态可掬。
最角落一只吐着舌头的狗混在其中格格不入。
发现唐三在看纸上的画，唐皎靠了过去，指着角落那只：“狗狗，最可爱！”
“不讨厌那些朝你乱叫的狗了吗？”
唐皎哼了一声：“讨厌！”很快，她转而笑起来，眼底闪过自豪：“我的小狗就不会这样。”
唐三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没有拆穿她没有小狗的现实。
“再养只猫？这样小小就猫狗双全了。”
唐皎坚决拒绝：“不要，小狗会生气。”
唐三环住她的腰，唐皎吃饱了饭，肚皮微鼓，抓一下会像云一样陷进去。
他沉浸在这个解压的游戏里，懒懒地问：“那只小狗长什么样？”
“灰灰的，但它的肚皮很白，眼睛是橘子色。”
听起来就是普通的土狗，唐三想着等家里条件好了，可以捡一只回来给妹妹。
“这只猫在做什么？”唐三说的是一只站立着双爪合十的猫。
“在拜拜。”
唐三感觉新奇，不免多看两眼。
“这只猫猫很大，哥哥明天要去看吗？”
“不要老去打扰老人家。”
“但是哥哥，奶奶让我明天过去玩，”她转头，亲昵地蹭了蹭唐三的脸颊，“我也想再看看猫猫。”
唐三应道：“好，哥哥明天带你过去。”
唐皎叮嘱他：“要早一点过去。”
唐三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喉咙上：“橘子的颜色是橙色，和哥哥念，橙。”
学了半天无实物色彩课，唐皎也困了，睡前也念念不忘去看猫，唐三始终没应她。
唐皎半睁眼看了他半天，问道：“哥哥，你不高兴吗？”
“哥哥没有不高兴，小小快睡，睡饱了长高高，”宁静的夜晚唐三侧耳倾听唐昊的呼吸声，确认父亲睡着了，他低声安抚妹妹：“乖皎皎，闭眼。”
唐皎闭上眼，再次嘱咐：“哥哥早上记得喊我起床。”
“睡吧。”
唐皎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时阳光撒在被褥上，一摸，立刻被烫得缩回了手。
她环抱双膝坐在床上，放空着自己。
唐三掀开帘子入内，拿过衣服给她换。
坐到饭桌前，唐皎想起来原本要做的事，委屈地看着唐三：“哥哥，已经中午了。”
“嗯，该吃午饭了，今天有咸菜。”唐三放下碗筷，咸菜泡进粥里，搅匀，舀起一勺放到她嘴边：“已经放凉了。”
唐皎静静看着他，本能的张嘴吞咽，正欲开口说话，唐昊在身旁坐下，下一勺粥也在面前，她只好咽下想说的话。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久，每一勺的量都很少，唐皎吃了几口想抓住勺子自己吃，两次没抓到，她索性不再吃了。
唐三问道：“怎么了？”
“我要自己吃。”
“是哥哥哪里做的不好吗？”
他疑惑的样子像是真的不理解她的行为。
唐昊侧目，小三这样的情况倒是少见，往日小小愿意自己吃饭时，小三都会特别开心，鼓励她做的很好。
唐皎抬眉看了眼唐三，联想这几天的事，了悟了，更有些无奈。
唐三包揽了她的所有事，对唐皎来说，唐三帮她下的决定基本有利于她，那就没有反对的必要，而两人意愿中一些偏差，唐皎能用从其他小孩子那里学到的办法能进行修正，虽然办法用起来不大好看，但好用。
直到现在，唐皎无法理解，但他们确实站在更大的对立面前。
可惜——即使唐三平日表现得成熟稳重，只要唐皎表现得强硬、有主见，唐三就会节节败退。
她笑起来：“哥哥，你喂的太慢了，我想吃完早点去奶奶家玩。”
唐皎这话一出，唐三没办法再拿着勺子不放。
他安静地看着唐皎吃完，也安静地送她前去严家，路上一言不发。
唐皎看在眼里，并不在意，只要唐三还需要亲人，就会自己收拾好情绪。
老太太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桌上摊着画纸，一只白猫躲在门板后探头探脑，老太太见唐皎一门心思都在猫身上，“嘬嘬嘬”唤来白猫。
白猫蹲在老太太脚旁仰头看唐皎，过了好一会走出来在她周身嗅闻。
唐皎顺毛撸了会，白猫便摊开了肚皮。
老太太朝唐三招了招手：“唐昊平时教过你们画画？”
“没教过，奶奶，怎么了？”
“小妹画画画的不错，我还以为唐昊给你们开蒙过。”
开蒙？唐三一愣，好一会才从脑中翻出这件事。
他上一世是识字的，纵然唐门没落许久，但终究是世家，族学始终在的。
这一世，连饭都不能每天吃上，更别说读书学习。
唐皎垂下头，发丝掩住神情。
白猫缩回被她捏着的爪子，直起身子，凑近她脸旁，轻轻舔了舔她的鼻子，舌上倒刺弄得她鼻子又湿又痒。
“坏猫猫。”
唐皎叉住猫的胳膊撑起，脸埋入它柔软的腹部。
唐三问道：“奶奶，请问村里的学堂在哪？”
老太太摇头：“书什么时候都能读，学堂教书的先生有些急性子，以你家的情况，多花点时间攒束脩更好。”
她说得委婉，往坏一点说，那先生是掉钱眼里了，每次看见拖欠学费的学生都要揪住个无关紧要的错处在众人面前大声训斥一顿，他要的学费又高，去他那里读书的孩子大半被无缘无故训过。
“谢谢奶奶。”
唐三蹲下，把猫从唐皎怀里拿出，用袖子擦走她脸上沾的灰。
“小小，哥哥回家去了。”
“哥哥再见。”
“哥哥晚上来接你。”
唐三一步三回头，奈何唐皎早早把他抛到脑后，扒着桌子看画纸。
回去的路上，唐三细数面对的问题，心渐渐沉下来。
鸡总共三只，向邻居借钱买的。有种蔬菜，但地少，种的量也少，收获了不能放久。妹妹身体不好，得攒钱看大夫买药材。等妹妹长大了，打扮上不能太省，不然容易小家子气。
林林总总，两个字总结——缺钱。
站在家门口，唐三深吸一口气，等打铁声停下，走入屋内，向唐昊说道：“爸爸，您教我怎么打铁吧。”
另一边，唐皎与体型比她蹲着时还大的长毛橘猫对峙着，橘猫后腿撑着站起来，前爪按在唐皎肩上，顿时压得唐皎摔在地上，橘猫趁机给她糊了一口口水，被唐皎挥舞着四肢推开。
老太太忍着笑，一把提溜起唐皎，带她去洗脸。
“小妹，今天不画画吗？”
唐皎胡乱抹去水珠：“不要，不舒服。”
画画用的竹笔，笔杆细，毛又软，很难控制。
老太太没多要求：“好，不画就不画，去看看老头子今天又雕了什么。”
今天的严木工雕了只猫头鹰就坐在窗台前叼着烟斗小憩。
他对着老太太义正辞严：“今年的口粮两个月前就赚到了，剩下的时间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两口子在吵架，唐皎细细观察严木工新雕出的作品，猫头鹰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睁一半，唐皎试着学它的动作，没成功。
被批评什么家务活都不做的严木工叫来唐皎，举着木雕。
“见过这种生物吗？”
唐皎摇头，严木工空出手比划：“这种动物叫鸮，爷爷教你怎么写这个字。”
他得意洋洋地瞥了老太太一眼：“你看，我用处可大了。”
老太太冷哼：“你别误人子弟。”
在他们的争吵中，唐皎学会了好几种动物的写法。
听到最后，唐皎抱着猫睡着了，醒来时哥哥就在眼前。
老太太招呼唐三吃两块饼干，被唐三礼貌拒绝了。
唐皎下意识爬上唐三的背，侧脸贴着他的骨脊。
“哥哥，你好热。”
唐□□驳道：“是皎皎身上太冷了。”
他打了一下午铁，就算是洗完冷水澡出来接唐皎，也比不喜欢动弹的唐皎更暖和。
“哥哥今天都做了什么？”
唐三实话实说：“在学打铁。”
挑着唐三头发玩的唐皎笑容骤冷，双手捂住表情僵硬的脸。
“哥哥现在还生气吗？”
唐三叹了口气：“皎皎，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事实上，今天发现唐皎身边没有其他孩子时，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了。
“哥哥骗人，哥哥今早还很生气，故意喂得很慢。”
“皎皎，那不一样，那不是生气。”
“那是什么？”
“已经过去了。”
那些灰色阴暗的想法不是该对唐皎说的。
“但我想知道。”
唐三缄默。
忽然，脖侧有些湿润，两滴泪顺着滑入锁骨。
他愣住了。
唐皎哭噎着：“因为皎皎太笨了，所以哥哥什么都不和皎皎说吗？”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唐皎再一次问道，唐三有些无力，身上已经干了的泪痕隐隐发痒。
他想，就算说了，唐皎也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皎皎，我嫉妒他们。”
嫉妒。
唐皎没听过这个词，她把它和“妒妇”联系起来，但这她理解嫉妒没有任何帮助，因为被指责为妒妇的角色人人不同，有的凶悍，有的柔弱，她们唯一的相似之处是在呼吸。
“我讨厌他们。”
讨厌他们被你看到，占据你原本就稀少的注意，他们那么没有礼貌，但能被你叫一声哥哥。
最讨厌他们没有自知之明，一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唐皎还在等哥哥解释“嫉妒”的意思。
唐三哄着她：“皎皎，你不要搭理他们，他们满脑子都是坏心思。”
唐皎闷笑，扯住唐三的衣领：“哥哥，他们是谁？”
“他们？”唐三清楚自己有些不对劲，但他不打算制止，“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
说完，他自己就不可抑制地笑起来。
唐皎怜悯地环住他，声音缠着他的笑散入风中。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