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冷面司尘
叮铃叮铃的风铃声响起。
宋微尘下意识伸手去拿身旁的手机，她闭着眼摸索，只觉得眼皮沉坠，疲累不堪。
“醒了？”
一惊，她从床上挺坐起来，家里怎么有个男人的声音！
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分明是一个古代的房间。陈设简洁但不失品质，胡桃木制成的书架上放有许多书简，侧旁有一个湘妃竹制成的花几，上置一翠松盆景很是雅致。房间居中是一张胡桃木的大案桌，桌上堆着很多书册，茶盏里正冒着热气，与案桌一侧的焚香袅袅相映成趣。
发出声音的男人就坐在案桌后面看书，一身玄色衣衫，手里的书简正好挡住了脸，只看得到男人身背挺拔，握书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起猛了，眼睛还在梦里，我得再睡会儿。”宋微尘嘟嘟囔囔地又闭着眼躺了下去。
不对啊，这床好硬，枕头也是，又高又硬……这不是我的床！这么想着，她猛然又睁开了眼睛。
男人还在。
仍旧举着书在看，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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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宋微尘抱着头，把头发揉得乱蓬蓬。
叮铃。
清脆的风铃声传来，她眼里一亮，闹钟响了，原来是在做梦。
抬眼循声，哪里有什么手机，分明是挂在屋檐下的风铃随风在响，一串真正的风铃。
宋微尘彻底绝望了。
她低下头，双手环膝，把脸埋在自己膝盖间。
脑内凌乱，各种画面纷至沓来，竟一时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的。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杨紫琼，正在经历“瞬息全宇宙”，只不过在她宋微尘的多重宇宙里，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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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挪动，脚步声走到床前停了下来。
“忘川清晨气温最低，我若晚到一刻，你就冻死了。”
宋微尘头都不抬，脸埋在膝盖里瓮声瓮气的问：“那你为什么要晚到？”
男人明显愣了一愣，这丫头怎么不按规矩出牌？
“我以为你会问，我是谁。”
宋微尘扯动嘴角苦笑了一下，“我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确定了，哪儿有余力关心你是谁，随便吧，爱谁谁。”
她觉得很累，特别累，累到一点主观能动性都不想有了。
男人起身绕过书桌，坐到了床旁的椅上，顿了顿，“你终究，还是没能走过那座吊桥。”
宋微尘心里一怔，抬起了头。
脸如刀削一般轮廓分明，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宽厚刚刚好，如果不是一双眼睛过于离尘出世，淡薄到一丝人类的感□□望都没有的话，倒是个很容易让女孩子沦陷的长相呢。
宋微尘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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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为什么两次三番救我？”
“你想多了，白袍尊者在幽寐之界执行任务逾时不归，且他的生命能量突然消失，恐生变故，我只是去寻他而已，恰好发现了你，便把你带了回来。
而之前遇到你，无非是恰好经过，恰好发现你赫动异常，恰好我心情还不错，所以出手帮了你一把，一切都是恰好而已。
只是，你的赫终究还是断了，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回不去了。”
“不对”，宋微尘不自觉地摇头，“我明明醒了，还去上了班，是直播时突然停电才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这里。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寐界需要入梦才会开启通道，但我醒来后根本没有睡过觉，怎么可能又回来了呢？”
“你根本就没有醒来。”
“怎么可能！我还穿着动……”她想说自己还穿着直播间的动捕装备，但是一低头，身上明明是居家服，正是她入睡前穿在身上的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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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微尘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妈妈叫她起床上学，明明自己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吃了早点，背着书包到了学校，却又突然被妈妈推搡说怎么还不起床要迟到了，睁眼发现自己其实又睡着了，人根本还在床上。
她叹口气，究竟什么才是真实发生过的，竟傻傻分不清了。
会不会连长大都是一场梦，会不会我妈马上就会来推醒我，问我怎么又睡着了，赶紧起床去上学——她暗自这么想着，苦笑了一下。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他似乎也在思考着很严肃的问题。
宋微尘虽然平日看起来像个没心没肺的中二少女，自诩“心梗级”互联网嘴替，撒着欢卖着萌大大咧咧行走社会，但大是大非面前，她一向拎得清。“世人皆醉，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就是一起装醉，但若有必要，举世皆醉我独醒”，这是小时候父亲告诫她的话。
眼下，很明显需要的不是装醉，而是赶紧醒过来。
宋微尘从床上下来，端端正正坐到了男人旁边的椅子上，郑重地看向男人，“谢谢你救了我，我……我有三个问题想认真请教。”
男人看她如此认真，点点头，“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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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叫墨汀风，寐界尘部司尘，掌红尘事，职破怨师。”
看到她的眼神充满迷茫，他又解释道，“寐界分为空寐、尘寐、幽寐三处，分别通往神人鬼三界，区别在于寐界之中，空尘幽三处的界限并不分明，尤其尘幽两处，常常粘连。所以我的副使白袍尊者，才会前往幽寐之界去处理公案。”
“墨大哥，原来你是这里的高管，失敬失敬！”宋微尘心想，人生地不熟的，可得好好抱紧这条大腿。
“高管……？你言谈用词，颇有趣味。”墨汀风说，“也是，自我执掌尘部以来，已经许久没有新人被困在这尘寐之境，不知人间，今夕何夕？”
“我们那边现在是公元2023年。这么说吧，地球已经发展到了有个丧心病狂的外国人，搞了个单程星际飞船的生意，准备带一部分人离开地球移民火星了。嗯……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主要我历史学得太烂，只能说看你衣着谈吐一定是古代的人，跟我们现在的生活离得挺远的。”
听着宋微尘说这些，墨汀风眼光闪动，似乎想问更多，不过说出口的话却是“罢了，今日还有要紧事，这些日后再聊，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第二个问题”，宋微尘看着自己的手，“如果寐界是真实存在的，那困在这里的‘我’究竟是什么，是意识吗？如果意识一直回不去，我真实世界的身体会怎样？”
“你说对了一半。寐界是真实存在的，不同于梦界，在这里，疼痛、受伤、流血和死亡都是真实的。即便是我这样的，在这里已经活了上千年的修士，如果重伤不治，也一样会死。换句话说，你存在于此的，并非只有意识，而是完整的你。”
宋微尘一脸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真实世界里的我消失了，那里并没有我，那我爸妈不得急死，他们找不到我肯定会崩溃的。”
“那倒不会。”墨汀风淡淡的，“不止你的父母，那个世界任何一个与你有关的人，谁都不会找你，因为你从未存在过。你不过是他们做过的一场梦罢了，一场醒来就忘记内容的梦。至多，有一丝忘记自己做了什么梦的怅然。”
宋微尘机械地持续摇头，“不可能。”
从小到大，成长不算多难，但也谈不上多顺，毕竟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或者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孩子。用力考了个尚可的学校，学了个尚可的专业，费劲巴拉找了个尚可的工作，走到今天，不能说有多卷，但也是认认真真，一步一个脚印苟过来的。
可好好一个大活人，突然就给彻底删档了，滴水入海，无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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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说破大天我也不信，他们怎么可能不记得我。”宋微尘突然觉得自己委屈得不行，她也不明白这种委屈感从何而来。
“很久以前，墨家‘钜子’名动一时，诸如孟胜，腹?，田襄子。”墨汀风神色如常，“我亦曾是墨家钜子之一，但已无人知晓，我曾经周围的一切人事物，包括著述、诗词，往来书信等等，一切的一切，从我进入寐界的那一刻起，全都通通消失。”
“不管你熟不熟悉历史，都丝毫不会知道，墨家存在过我这么一个人”，墨汀风顿了顿，“如果我这么说，能让你好受些的话。”
宋微尘沉默了，她突然想到了曾经看过的一个帖子，有个学生在论坛发帖，称自己有个姓潘的同学，一起打的羽毛球落入了地下室，潘去捡球后消失，可奇怪的是，除了自己，竟连潘的父母和亲戚，都不记得有过那么一个人。甚至连合照上，属于那个人的位置都悄然变成了空白。但没过几天，那个发帖的人说是自己患上了双相情感障碍，现实中并没有潘这么个人。
会不会这位潘同学，也是进入了寐界后回不去了……宋微尘不敢深想，这一切已经远超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面色苍白如纸。
“那……你为什么会到这里，做了司尘？”收了收神，她努力让自己冷静，现在不是瞎想的时候。
“这是你的第三个问题吗？”
“……不是。”
“那就不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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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微尘深深吸了一口气，“好，我的第三个问题是，赫断了的情况下，还有办法让我回到现实吗？哪怕是那种极小概率的可能性，有吗？”
墨汀风轻咬牙根。
“有。”
她眼睛发亮，“真的？！那你快告……”话未说完，已被他打断，“但我职责所在，就是要避免此类事件的发生。”
她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哀怨的盯着他。
他轻轻叹气，“世界需要稳定，稳定就必然要让偶然和意外绝迹，三界也好寐界也罢，只有各自稳定，大千世界才能相安无事，否则一损俱损。”
“你干嘛那么残忍，不如骗骗我说根本没有办法，让我彻底死心。”
“我有一个原则，要么不说，只要说出口就必定是实话，否则我会很难受的。”
宋微尘叹了口气，“虽然你救了我，而且还是这里的大佬，但我实在是喜欢不起你来啊，你这个人，不通人心。”
听了这话，墨汀风倒也不恼，只是不置可否。只见他起身走向门口，“三个问题已经问完，你且先休息，我走了”，说完便欲离开。
宋微尘见状，赶紧跳下椅子拦在了他身前。
“你，你要去哪儿？”
墨汀风一副‘我去哪儿需要得到你的允许吗’的表情。
宋微尘秒怂。只见她委屈巴巴挡着门低着头把两只小爪子像松鼠似的举在胸前，两根食指对在一起互相戳，“对不起，我刚刚不该那么说话，你能不能不走，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害怕。”
本来他想说的是，他离开是因为有要事，并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生气，但说出口却变成了，“这里是我的房间，你绝对安全。”
“环境安全，不代表心里不会害怕”，宋微尘盯着墨汀风，“大佬，总之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赖定你了。”
她那个认真又无赖的神情，让墨汀风觉得有些无奈。
“我去茅房。”
“那我就站茅房门口等着，你要是想丢下我不管，我就跟进去看着你。”她面不改色。
墨汀风失笑，一声轻咳掩饰。
“你一个女儿家，说话别失了分寸。”
“这有什么，哎呀你思想太迂腐了。”宋微尘冲着墨汀风眨了眨眼睛，“大佬，听我一句劝，万一有朝一日你去到现在的人界，可千万别说这么下头的话，严重影响你的颜值。”
看着她神色悦然，墨汀风饶有趣味，“女人还真是善变，不是刚才哀怨委屈的样子了。”
“怎么说呢，我的MBTI是ENFP，反正你也听不懂，意思就是，我的性格就好比一只快乐的小狗，特别容易跟人共情，也特别容易因为一点小事而自得其乐。”
墨汀风又笑了，他还没有意识到，他跟她在一起，时常会笑。
“好吧，快乐的小狗，本来是明天才打算带你去尘部大殿的，既然你死活非要跟着，那现在便同我去吧。”
宋微尘一边点头如捣蒜，一边给墨汀风让开了道儿。
他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突然站定了转头去找宋微尘，她正低眉顺眼快步跟着他的脚步疾行，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住转过身来，她一个没刹住，撞进了墨汀风怀里。
墨汀风本来下意识伸手去挡，又怕伤了她，临了倒变成了搂住她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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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着实有些尴尬。
他很高，她的脑袋也就刚好到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宋微尘耳根子都红了，只见她似烫着般从他怀里脱出来，往后退了两步，战术性清了清嗓。
“对，对对对不起，是我跟得太紧了。”
墨汀风知道自己又赫动了，尽管只是微弱的波动，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很奇怪，他清楚自己的禁制，一般的赫动在他身上根本不可能发生才是。
他调整心绪，很快恢复如常，甚至比方才更冷冽了一些。
宋微尘见他冷着个脸，而且愈加生出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不禁有些奇怪，“他怎么那么讨厌跟女生有肢体接触，难道……？”她在心里暗想，“不是吧不是吧，我得好好观察观察，搞不好，可以磕！嘿嘿。”
他看她一脸表情飞速变来变去，暗忖“也不知道这个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神色又柔和了下来，那刚刚结上薄冰的水面，又被春风吹皱。
“我是想说，往后总不能叫你快乐的小狗吧？”
“你想问我名字，干嘛说得这么绕？”
墨汀风冷脸转头欲走，宋微尘连忙拉住。
“我叫宋微尘，微小如尘埃的那个微尘。”
“微尘”，墨汀风轻念出声，“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一扯嘴角，“好名字。”
宋微尘低声嘟囔，“知音啊，我妈听见得直呼内行。”
“你说什么？”
“哦，我是说，朋友一般会叫我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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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宋微尘，穿上你那身白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