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
正值天晓,晨光熹微。
山风从晦明寺顶的檐牙边绕过,僧侣们早课的诵经声飘进窗内——
窗内光景是寺内的一处偏殿,屋里,熟睡的呼噜声震醒了趴在桌前睡觉的月白。
月白惊觉地清醒过来,见床上沈财富睡得香甜,便没叫醒他,而是出了门。一出门,就撞上了带着僧侣们上完早课的法无大师。
月白双手合十,恭敬地屈身:“法无大师。”
法无一身棕色袈裟,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见了月白,含笑道:“施主昨夜睡得可好?”
“睡得甚好。”话虽如此,月白眼底的乌青却骗不了人,更何况对面是位修行精深的半百高僧。
法无没有直接戳穿他的话,而是平和地笑了笑,那双能勘清俗尘的浊眼看着月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施主不是寻常人,此理应当清楚。”
“法师所言,月白明白。”他神色一怔,像是被窥清了内心一样,但旋即恢复正常。
“执意太过,不是一件好事。”法无的笑里有几分警醒的意味,月白听了出来,“既然都是虚妄,那其中的所谓真相对于施主而言,还重要吗?”
他掌心合十,低下头,道:“很重要……但不是真相,是……一个人。”
法无笑着摇摇头,似乎叹了声气,佛珠在手中捻过一圈又一圈,像个轮回,生死都在那里头了。他看着一脸恳切虔诚的月白,指了指寺内的藏经阁。
“施主,贫僧言尽于此。至于其他——”法无看着那间藏经阁,转回头看了月白良久,“施主会知道的。”
月白眼底掩不住的喜悦快要漫出来,匆匆道完谢后,想起什么又转回身来看法无。
法无站在原地,山间晨时的雾笼在他周身,将其与俗世隔绝开一样,看不真切,仿佛下一秒就要隐去。法无知道他想问什么,将佛珠跨在虎口处,合十双手,念了句“阿弥陀佛”。
“尘鉴法师云游四方,时三年矣。施主想见,只要心诚,自然会见到的。去吧。”
他要找的人正是尘鉴法师。
先前在长英洞内,仙婆布下幻境时,月白刚好赶到——所以在场几人的幻境,他尽收眼底。
灵眇一直寻找的,她的过往,和眼前这个叫玄砚的人此刻幻境中的红衣女子之间……是何关系,这个问题在当时他的心中就已然埋下了种子。
亦或是……玄砚幻境中的人,正是灵眇。他没再想下去,转而注意起那位递给玄砚灵叶的僧人。
月白将这段幻境复刻下来,闪过的那一瞬间画面在他多处寻访求解后,终于有了些许眉目——蜀云国境内神佛信仰盛行,他抱着希望来此,最后得知幻境中这名高僧修行于晦明寺,法号“尘鉴”,传闻中道行深厚,不可估量。
沈财富消息灵通,眼神也精,但月白本意不想带他来,未料被他三言两语套出话来,再加上这小子狗皮膏药般死缠烂打,追着不放手。
他说,带他走吧,他原本也没家人,无甚牵挂,只当是游山玩水走一遭。
月白闻言,只觉莫名熟悉这番话术。清俊的眉眼落下些愁绪,他踢了他一脚,说,那就好好跟着他,敢乱跑就打断他的腿。
此刻的晦明寺内。
不知何处飘来木鱼声和大钟声,月白心中纷扰的杂念在此刻如同归根的落叶,沉寂下来,他看了眼雾里的法无,转身朝着藏经阁走去。
初夏,枝叶却已经繁茂得不像话。
光斑洒下来,被树荫剪成一块一块的,投射在树下歇息的清河身上,藏青色的仙服被一旁探头探脑的山间灵兽衔住。
感受到被轻微拉扯的清河,侧脸一看,眸光一狠,抽出剑的那电光火石间,一道血影从这束阳光中喷溅出来。他嫌恶地往旁边移了移,看着灵兽尸体,并无多的神情。
山坡下是一条清澈的山涧溪流,顺着这条溪流继续南走,就能遇见一条更宽更阔的河,能载舟,能渡人。
清河的剑在灵兽光滑柔顺的皮毛上轻轻揩拭,蹭去多余的血污,然后被他收回剑鞘中,动作干净利落。
方圆几里,所有灵兽发出低低的吼声,却都不敢近身,只能在丛林间压抑地闷哼着,替同伴抒愤。
他不以为意,看着这群比他低弱的兽物徒劳地愤怒着,只觉得躁郁的情绪稍稍被抚平些,满意地低笑出声来。
耳边传来一道传音,是乐云的声音。
“我这边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你记得按计划进行,办得干净些。”
清河立马把背挺直了,辗转听了好几遍,才确认听到对方话里隐隐的哭腔,于是便问道:“你哭了吗。”
“与你无关。”乐云的声音从那道灵流上传来。
“与我有关。”清河不依不饶,“又是那玄砚!我什么时候能去杀了他?”
“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我出头了。”乐云的声音很小,警告意味却很浓,似乎旁边还有人,她最后说道,“行了,不说了。”
乐云此时正在仙界大殿内,紫穹隐隐不发话,但从两旁站着的低眉颔首的仙侍脸上可以猜到,他的心情此刻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很是不好。
“怎么就会在这样的大典上出这样的事!怎么偏偏就把三界全都牵扯了进去!那么多的侍卫,那么多的事前准备,都没用了是吗!”紫穹难得怒得脸色通红。
“帝君,此事与我相干,是我之疏忽。”乐云上前一步,揽下罪责。
“上殿就是心肠太好,才会叫一个区区冥界之人欺负了去——”一个长老拄杖,气得吹胡子瞪眼,“再不重罚冥界,如此下去,只怕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仙界!”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维护“受害者”乐云,更是将矛头直戳戳地指向了冥界“凶手”灵眇。
此时一位目睹现场全过程的上神走出来,指出最关键的一点:“难道玄砚那小子就没错吗?!如此铁证如山的事情,竟还当着众人的面,出言维护杀人凶手,寒了上殿的心事小,寒了仙界的心事大!”
“乱套了,全乱套了——区区一介冥界女流,竟搅得三界不得安生!”
“都给本君闭嘴!!”紫穹倏地站起身来,一下子震慑住了七嘴八舌的众人,威严的帝王气度方才显露出来,“本君自有定夺,此事与乐云相关,乐云你作为仙界代表,去将玄砚和灵眇两人速速追回,带至仙界,本君这次要亲自问话——”
这下,仙帝紫穹发话,下面自然不敢有多的声音,不论是服还是不服,此刻只能蔫蔫地称一声“帝君明察。”
……
歇息完毕的清河抬头,天上的阳光不知何时被厚重的云层掩去,原本澄朗鲜亮的天空忽然一阴,变得沉闷起来。
不变的,是那抹同样沉闷的藏蓝色身影顺着溪流,朝着南边行进起来。
……
杨叔的药铺如今蒸蒸日上,景兰和沉烨这段时间也帮了不少的忙。正当两人一如从前那般帮着杨叔磨药看诊时,“砰——”地一声,药铺的大门被玄砚一把推开。
“殿尊?大典已经结束了吗,为何灵眇姐没跟着你一起回来?”景兰在研磨药材,沉烨在一边笨手笨脚地替她挽着袖子。
“诶诶,起开——”景兰看着面色不善的玄砚,干脆挥退了沉烨,“又出什么事了?”
“景兰沉烨,我们收拾东西,往北出发。”玄砚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剑明晃晃地亮在众人面前,惊得看诊之人倒吸一口冷气。
景兰和沉烨立马上楼将准备好的包袱带好,出门前还担心地看了眼杨叔,杨叔倒是一脸老道地安慰他们:“去吧去吧,今日看诊之人不多,就是再多,我老头子也能忙得过来,我身子骨强硬着呢,大伙儿都放心吧。”
玄砚放下剑,走到杨叔面前:“杨叔,保重!”
“好孩子,去吧。”杨叔慈祥地笑着说,转头就去拿起方才景兰搁置下的药材,冲大家嘱咐道,“杨叔我人老了,不知道你们成日里都忙些什么,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相处这么久以来,杨叔是打心底里喜欢你们这群孩子。各位——保重啊!”
几人带着包袱出门,门前那两个童子还是笑呵呵的,一成不变,这让玄砚想起某人来,眉间蹙着的忧愁也更甚。
景兰率先御剑飞起,问玄砚道:“殿尊,是不是灵眇姐又出事了?”
“嗯。”
沉烨稳稳立在剑上:“殿尊,那我们现在去何处?”
玄砚袖袍下拳头紧攥:“北域,双镜之地。”
“先走吧,其他的路上再说。”
……
沈财富醒了的时候,发现月白不在屋内,他伸了个懒腰,肚子这时候“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于是掀开被子准备去厨房找些吃的。
厨房后边便是山林,山里的野鸡多,他馋肉食,所以干脆翻去围墙外的山林间,准备猎些好吃的。
逛了满山的林子,却发现不太对劲。
别说兔子、山鸡这些,就连平日里最是平常的灵兽也不见一只。
“真是怪事了……”
他以为是自己运气奇差,正要回去向月白吐槽,却望见天际黑云密布,铺满了稍北些的天幕——
正阴沉沉地朝他们这个方向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