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小老头
仙界大殿。死寂一般。
高居帝位之上的紫穹左手玩转着拇指的玉戒，往前拨一圈，再往后拨回来。神思却不在玉戒上。
偌大的殿内此时并无任何上仙上神在列，只有紫穹一人独坐高台。殿内灯火不算亮，仅有的光亮落在紫穹的身上，却压得那身深褐色大袍愈发黑了起来。
他一双浊眼微眯，视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殿门外。
——安静得只能听见来自紫穹拇指玉戒的转动声。
这微末到几乎可以不计的声音在殿外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后，忽然戛然而止。
紫穹身上的一切动作刹那间停顿住，甚至连那身近乎玄色的衣袍都静得令人生畏。
一名仙兵匆忙闯进大殿，甚至连通传的人都没来得及禀报，就已经冲到了紫穹面前。他慌乱中扶正了头上的发冠，扬起那张还带着血的脸：“帝、帝君！！今早、冥界的人来犯，死、死伤数——”
仙兵的声音止住，观察着紫穹的眼色。
紫穹将眼一闭，往背后重重一靠。半晌后，才缓缓开口问道：“说吧，死伤多少。”
“冥界的人目无王法惯了，下手也向来毒辣。算上方才前去支援的，一共死伤二十余人。”仙兵抬起袖子，将半边脸上的血污用衣袖擦干净，用一种极尽怨毒的语气说道。
紫穹还是沉默，没说话。
“帝君？帝君！”那名仙兵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帝君！还请帝君尽早下旨。一日不除尽冥界的这股歪风，日后若是造——”
“够了。”紫穹的声音穿透整个大殿，撞在周围的石壁上转而又绕回来，掷地有声，带着仙家至尊不容置疑的威严，沉声道，“这些事情需要你来提醒我怎么做吗？”
“属下不敢。”
“不敢就闭嘴。”紫穹在光影集结处缓缓站起身来，如若没有这身仙袍没有大殿灯影的照耀，倒真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来者看清了吗？”
仙兵被这句话问住，搔搔头：“帝君您说的是冥界来的那拨人吗？”
“不然呢。”
仙兵将双拳猛地一下抱紧，重新跪好，一副要为了仙界豁出性命冲锋在硝烟前线的模样，应道：“来者正是此前手刃上殿座下仙侍，害死前往北域的上仙，重伤上殿的冥界灵辩师，灵眇——”
“灵眇？！”
仙兵将气喘匀，接着上句没说完的话，补充说道：“灵眇手下的鬼卫兵！！！”
“哦。”老人的腰背似乎更佝偻了下去。
紫穹的嘴分明还在嗫嚅，他想说什么，可望向殿外集结成堆的伤兵，他将所有话吞咽了下去，最后只是费力地说了一句：
“去看看。”
走过露天仙台，来到仙界入口。界口处打斗痕迹很明显，倒下的仙界旗帜被撕裂开来扔在地上，上头还残留着冥界的玄色灵流，紫穹赶至时，现场还能站起来的仙兵不多，全瘫倒在地上，见帝君来了，甚至连行礼的力气都没了。
见他们吃力万状的模样，紫穹蹙眉挥挥手：“免礼免礼——”
“冥界人呢？”他的目光逡巡了一阵，看着哀嚎一片的伤兵问道。
“那帮人打完人就逃了！”
紫穹面色不悦，袖袍在空中一挥，仙风四起。闹到这个时辰，身后也逐渐赶来些能说得上话的上神上仙，无不怒意滔天竖眉瞪眼。紫穹轻飘飘瞥了他们一眼，像是早已习惯他们这般态度。
“帝君——这这这实在是……”
紫穹抢在这位气得说不出人话的老仙君面前，面无表情一口气替他说道：“实在是倒反天罡目无王法简直不把仙帝我放在眼里了。对吧？”
“……”老仙君怔仲地点点头，肯定道，“……是这样的，老头子我正想这样说。”
紫穹：“……”
“我去去就回，你们不必跟着。”他缓缓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这群和他一样年迈的耄耋老者，最后还是没有发作，而是选择独自跟上前去。
“你瞧瞧你，这话不是戳人心窝子吗？帝君一大把年纪的，出这档子事本就急火攻心，你还一直在旁边叨叨叨叨叨……”
“……我好像也没说什么吧。”老仙君一脸委屈。
众仙君们拉着他就往紫穹屁股后头追：“保险起见，咱们还是跟上去看看吧。”
……
循着最后一个倒下的仙兵所指的方向追去，紫穹跟到了一座巍峨高山下坐落的一个小村庄里。还没来得及站稳，耳边便传来声声不绝的呼救声，转身看去，迎面冲上来一个未满五岁的小女孩儿。
出于本能，他下意识地护住了这跑得气喘吁吁的孩子。
待他扬起头向这女孩儿来时的方向看去时，撞入眼中的是一派妖孽纵横百鬼狂欢的景象。村庄附近的空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半人高的黑洞，从这些黑洞中不断爬出来、飞出来一些简直不能称之为人形的怪物。
那些流着涎液的鬼怪们在稻田里扭动着蛇状的身躯，在屋顶上啃食着只剩半截的人的尸体，更多的，是泥泞小路上疯狂追逐着无辜村民的无头鬼。
村庄不大，但凭借惨象下的景致，依稀可见这里的村民从前过得应该是自给自足还算富足的生活，可如今只剩下一派萧瑟诡谲荒诞之景。
再向下看女孩时，她早已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哭都哭不出声来。
“好孩子，你爹娘呢？”
“没……没了。就在刚刚没的……”女孩儿指着身后的路旁两个被拦腰斩断的尸体，惊恐万状地答道。
伴随着这声稚嫩的童音一起出现的，还有不断从黑洞中出现的怪物的嘶吼声，那声音响彻云霄，剐过人的耳侧，只觉毛骨悚然。
尊为三界中仙界帝君的紫穹怎会不识这些正在源源不断放出怪物的黑洞是什么。
答案很明显，这是能打通人、冥两界障壁的小界口。
来不及思考那么多，紫穹轻拍了拍小女孩儿作为安抚，接着原地直接腾起一道极为迅猛湍急的灵流，霎时间，紫穹附近的黑洞瞬间被撕裂开来，而那些正欲探出头去的鬼怪被这道突如其来的仙法直接截断了身子，污血横流。
死状凄惨。
凤眸微眯，紫穹站在原地，冷眼横扫过这些鬼物。眼里是说不清的神情。错愕、怔愣、更多是复杂。
“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道路旁，草垛后，断壁残垣中躲着的幸存村民们蹑手蹑脚地伸长脖子出来查看什么情况，在看见紫穹后，激动地喊破了喉咙。
一声声惊呼过后，人们便都朝着紫穹身后那座巍峨的高山上跑去，慌不择路，拖家带口。
“老人家，麻烦问一下这些妖怪是今日——”
紫穹想逮一个小伙子问问情况，话还没说完，不知人群中是谁喊了一句：“快跑别停下，再不跑等怪物们又卷土重来再想跑就跑不掉了！！！——”
“往山上跑，村里待不了了——往山上，往清虚殿跑！！——”
紫穹心中忽然咯噔一下，一些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成形。他没再去阻拦朝着自己身后逃命的人群，一股从未有过的荒凉之感漫涌上心头。他放开手中那个小女孩，直到愣愣地呆在原地，看着人群走远，指尖也止不住在颤抖。
他定定神，强撑着将附近的黑洞全部毁坏。
在看向那些还未被杀尽的横行鬼物时，云边忽然浮现出一堆熟悉的人影。
本就烦躁的紫穹不悦地蹙起眉来，随后沉默着看着那群哪里热闹往哪赶的老神仙们。他们扑上前来的第一件事就十分熟悉流程地开始了他们的叽叽歪歪。
“岂有此理！这也是冥界之人搞的鬼？”
“看样子没跑了，就是他们没错。看看那个什么所谓的灵辩师教的多好啊，人不在，整个冥界还能把劲往一处使来祸害咱们仙、人两界呢！”
“够了，我说，你们够了。”紫穹就差没堵住耳朵，“救人，杀鬼，两者里头选一个，不然我连你们一块清理干净——”
众人表示能对这位老帝君的坏心情感同身受，终于安静下来，开始清理村庄里残留的恶鬼妖邪。
而紫穹转而看向其余村民跑向的那座山，山体直耸入云端，山路弯弯绕绕，曲折盘旋在白云之间——
山上是清虚殿。
人界传闻中最是神秘的清虚殿。
还未来得及深思，紫穹的思绪忽然被又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喊声打断。
原来是一个来迟的仙君。他看到此前情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难掩脸上的喜悦之色，道：
“帝君——上殿她终于醒了！”
就在众人都忙着欢喜时，紫穹却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意外之色，只是稍稍缓和了些脸上的僵硬的神情：“好，好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重复呢喃几句过后，紫穹这才终于回过神来，而老仙君们看着满地的残局，终于动了回脑子，道：“帝君您先回去好好看看上殿，这里的事情有我们来处理，虽然我们一把老骨头了，但对付这些小鬼物还是绰绰有余的。”
紫穹马不停蹄赶了回去。
然而众仙家并不知晓的是，这只是受鬼物残害的地界其中之一，仅仅一上午的时间里，东面三处，西面两处，南北面各五处，人冥两界被人恶意打开，无数穷凶极恶的厉鬼从冥界冲决而出，来到人间为非作歹。
而始作俑者此时正优哉游哉坐在仙界最“危险”的地方，品茗喝茶。
“你这番操作，是想害死我们吗！”清河已经极力在遏制住自己的音量，怒瞪着和灵眇公用一张脸的下魄，接着控诉道，“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你把能放出来的鬼物全都放出来了，你不要命了，你亲自去的？！”
“不是我难不成还是那个女人吗？”下魄漫不经心的回答简直要把清河气死。
乐云吸取上回的教训，尽管现在再恼怒也只是说：“我们的意思是，倘若教人瞧见了你，或是让帝君现在就瞧见了你，那我们的计划不就功亏一篑了？还偷什么梁换什么柱，全玩完。”
“要做就要做大的。唯唯诺诺从来不是我喜欢的。”下魄的表情和刚刚完成一项满意的杰作没什么区别，“更何况，让清虚殿那帮人知道不是更好吗，热闹总要一起凑才叫热闹嘛。”
“可问题是帝君他——”
清河的声音戛然而止，看向一旁的乐云。
“上殿怕了就直说，扭捏作态，疑神疑鬼，不是成大事的料。”下魄讥讽道。
乐云的表情并未有所动摇，相反，而是愈发阴寒起来：“没错，就算帝君知道那又怎样？他有所察觉也好，没有反应也罢，我做的不过是人人都想做但人人都不敢做的大事，何错之有。灵眇也更是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就是使些手段那又怎么样？”
清河见状，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愤愤地提醒某人行事再谨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