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担心
下魄坐在结冥树上,灵眇隔着忘川遥遥相望,只见她不紧不慢晃着脚尖,用那张和灵眇一模一样的脸看着灵眇。
下魄的秉性,灵眇再熟悉不过——从未见过世上的善,亦未能见过世间的恶,因此,下魄的恶至为纯粹,是一种近乎与生俱来的恶,无需人教。
下魄的整个身子隐在结冥树遮天蔽日的树冠中,看不真切,可尽管如此,远处的灵眇仍瞧见了她手中有什么东西在闪!
反应半会儿,灵眇这才醒悟过来。这不是别的,正是玄砚手中的那扇灵叶?
可叶子怎会出现在她的手上?!
梦里的行动纵然迟缓,也不能抵挡灵眇奋力挣开噩梦的囚笼朝结冥树奔去。忘川上凌风猎猎,待奔至结冥树下,还未来得及说出半句质问的话,灵眇就见下魄隐在叶冠底下的脸噙着一抹讥笑,随后——
整扇灵叶在下魄手中化为齑粉!
“不——不可以!”
梦中的灵眇一连倒退几步,最后跌坐在地上。即使是梦,那股强烈的不安和痛苦也分外真实。
所以,月白从前说的,结冥树缺失的那部分,就是玄砚手中的灵叶没错!
噩梦将醒,混沌中灵眇仿佛听见高坐树上的下魄像个疯子一样笑起来,本就倾颓的结冥树因着灵叶的毁损开始彻底腐坏,而随着结冥树的这一系列变化,灵眇的灵身也开始逐渐虚弱。
原来灵叶能救结冥树,自然也是能彻底摧毁自己的关键吗?
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凉直窜胸口,梦中的灵眇也跟着下魄一同笑起来,不知是在笑谁
从前一心收集命果,一心寻尸寻死的自己,当真到了死的那天,竟然还会不舍,竟然会脱口而出那句“不”。
真是奇怪。
“你不是活腻了活厌了吗灵眇,怎么现在不愿意死了?是不舍吗,你真让我大开眼界。”
下魄毫不留情地讥讽起来。
“……跟你没关系。我是我,你是你,哪怕从前用一张脸,一个灵身,你也只是你,我的事、你也配插手?”灵眇的声音很是虚弱微小。
“没关系,随你。”下魄继续说,“这次是梦,下回我就不能保证是梦了,灵眇不是都看见了吗,现在灵叶在我手中,你的生死不是听天由命,而得听我的。”
“……魄符?”
灵眇想了想,试探性地问出这句话来,看见下魄脸上神情开始扭曲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说对了。灵眇吊着最后一口气,放肆笑出声来:“毁了灵叶能要我的命没错,但你不会这么做对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魄符现在在我们手上,这东西,也能要了你的命不是吗?”
两人都手握能致对方命的东西,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下魄被彻底被激怒,从倾颓的树上飞身下来,就要直逼灵眇面前时,灵眇被一个温暖坚实的环抱从床上捞了起来。
终于醒来,撞入眼前的是月白微微泛红的眼眶,他坐在床沿边,不厌其烦地哄说着:“我在我在……”
说着,他紧紧搂住灵眇,宽大温厚的手掌托着灵眇的后脑勺,一下一下轻柔地抚着灵眇的发梢。灵眇几欲虚脱,只能任由月白这样紧紧地抱着拥着,两人靠在一起,月白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是虚惊一场过后才会有的急切:“你吓死我了。”
冥界……千万年前……月白会在这儿?
“奇怪……”她挣开月白的怀抱。
灵眇还未从噩梦中恢复神智,直愣愣地看着月白出神。月白清俊的脸鲜少有过像这样的神情,平日里总是不正经不着调的人此时沉默惘然地看着她,陡然叫她生出几分惭愧。
“月白?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她回过神,看着面前的月白问道。
“我……”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止住声音,最后一个字节裹着浓浓哽咽之音被吞咽下去。
一旁的富哥儿见状连忙凑到连忙面前:“姐姐,你醒过来就好。你是不知道方才在梦里有多凶险,月白哥哥愣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你唤醒……都快把我们吓死了。”
“灵眇姐,这是、冥界吗?”景兰站在床边,“方才你怎么了,梦见了谁,喊杀之人又是谁?”
灵眇听见这些熟悉的声音,梦中的阴影方才缓缓褪去。她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想缓声说话,但却被月白制止。
“这是冥界,帝君那老头送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将你带回去,你别想太多,先只管好好休息就是。剩下的有我,我来。”月白眼尾依稀还红着,端了杯水递给灵眇。
沉烨搔搔头,疑惑地说:“月白,还有咱殿尊,那老头是说将两人一道带回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月白眼都没移开:“哦。”
原来是仙帝将几人送至此处。灵眇来不及想这些,掀开被子就要冲出门口,却被月白拦住。
“你身子虚成这样,你要去哪?”
“仙帝送你们至此,可能是为了提醒我们些什么。不管他究竟是何意图,我现在必须得——”
“去找玄砚吗?”
灵眇话还没说完就被月白拦在床头,打断说话,月白本身就很高,这样站在灵眇面前只能看见他锋利的下颌。月白语气生冷,带有不容置疑的意味,阻拦的意图不言而喻。
“啊?”灵眇语塞,“我是说我们得赶紧出去,现世很有可能出事了。”
“啊……啊,哈哈哈,哦。”月白搪塞道,“我就是担心你而已,没别的意思。”
整个屋子里沉默半晌,不知是尴尬还是脑袋宕机。
反应过来后,众人这才异口同声叫出来:
“出事?!——”
接下来的几分钟月白将所有知道的和盘托出,晦明寺里尘鉴大师、在“藏经阁”内见到的看到的、清河和乐云背地里下的板子……旅店小楼角落的微光透过薄薄的灯罩洒在月白柔和的脸上,凶险万状的景象经由这张脸演绎出来,竟也只剩下娓娓道来的从容。
富哥儿在一旁听着,在讲到尘鉴法师时曾向拉一拉月白,被他轻轻地掸开。
这张脸混蛋惯了,即使眉眼柔和也大多都是乖吝的,却鲜少有过耷拉着眼尾的时候。月白说完,一声不吭。
“月白这些事情……我不该把你牵连进来的。”灵眇歉疚道,“尘鉴大师、富哥儿、景兰、沉烨,你们与这些事情无关,乐云和清河两人也只是冲着我和玄砚来的。”
“现在这两人不知道在外头作什么妖,我无法估量他们手上的实力,再加上下魄下落不明,现世危机四伏,如若再不抓紧时间出去,恐怕会累及到更多的人。”
月白微微点头,随后问道:“仙帝将我们送至此处是不是意味着他知道些什么?”
“不清楚。”灵眇正色,继续道,“但不管他知不知道这些,知不知道乐云和清河两人做的这些事,他总归是仙界之人,倘若今后真会发生些什么,也一定会站在整个仙界背后。我们指望的人,只能、也从来,是我们自己。”
话说完,灵眇这才注意到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富哥儿,野兽一样机警地眼睛四处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左看看右瞧瞧,最后视线落回灵眇的身上,眼睛里便忽然没了神采。
灵眇意识到自己冷落了这小孩儿,又担心他是头一回来冥界以为他心生害怕,便将被褥拉到一旁,空出块地方,轻轻拍了拍示意他坐过来:“富哥儿,别怕。有哥哥姐姐们在呢,我保证你能安安全全回去,回蜀云国也好,回你的小伙伴们身边也好,到时候保准你还能再大街上活蹦乱跳地卖糖葫芦,好不好?”
哪知小孩儿忽然就红了眼眶,差点扑过来:“不是害怕、我没有害怕……我只是在想,灵叶在下魄手中,那、那,姐姐你——”
声音止住,关心的话要这般年纪的小男孩说出口总是显得有些难为情的。
灵眇蹙眉,倾身往前,在趴在床头的富哥儿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随后说:“不疼的,能忍住。姐姐我可是万年难得一遇的灵辩师,真身更是自这上古年间的北域双魄花呢,小疼小痛的根本奈何不了我。不管灵叶也好,下魄也好,都不用怕的。”
月白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灵眇哄小孩。
景兰也笑了:“灵眇姐你觉不觉得,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有吗?除了变弱了点,好像没别的了诶。灵眇思来想去,坦白道:“哪有?”
沉烨会心一笑,接着景兰的话继续往下说:“是变了一些。从前不会哄人。”
“咳咳、咳……”月白眸光暗淡下来,很干涩地干咳了两声,似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现下,我们先回去再说。仙界那老头儿毁了古镜,在古镜彻底破裂开来之前,我们需要赶回去。”
“毁了也好,”灵眇唇色不似方才那般苍白,逐渐红润起来,“乐云的敌意绝不是凭空而来,她手上那面古镜一定有些什么。”
听了半天,再加上月白之前在北域也提及过一些,景兰和沉烨很快便回过神来。景兰脸上隐隐担忧:“那面古镜听闻能窥见未来,乐云的种种举动,表面上针对灵眇姐,其实应该是整个冥界才对。”
“说的没错。”沉烨锁眉沉思后,开口道,“所以乐云从前绝对从古镜中看见过什么——关于未来的,关于冥界的。”
富哥儿这时在一旁不合时宜地打岔道:“哦……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乐云喜欢玄砚哥哥,而玄砚哥哥却喜欢咱们灵眇姐呢……”
月白飞来一记眼刀,惊得无辜的富哥儿赶紧住了嘴。月白强忍跳起来爆锤他一顿的冲动,压抑道:“去……给你灵眇姐端些点心来。”
额,其实……大概……也许……应该,也有这个原因在吧。
灵眇站起身,来到这间房的窗边,在四人注视下,猛地将窗棂推开——
从外头灌进来呼呼冥风,窗外的景色是一派祥和的冥界。鬼来鬼往,皆有其序。
灵眇表情淡漠站在窗前,背过身来看着众人,如瀑的发丝在瘦削的肩边飞扬。窗外静谧得像是一幅画,灵眇被嵌在画里,像是就要破画而出的鬼魅。
“敌意?难不成……冥界还能反了不成?”
……
现世。
下魄步伐轻快,裙摆掠过仙界的香花香草,最终停在一座偌大的宫殿外头。
“乐……云……呵呵呵,还是个喜神。”
她的视线停在那块牌匾上,嘴角挽起一抹讥讽的嬉笑。
夜已深,虽然四周寂静,但周围还是偶有几个来往的仙侍。下魄身上穿着同平常那般,并未作多的掩饰。
根据她的性子,并不是懒得做掩饰,而是根本没将做掩饰这件事列入考虑范围内。来者即可杀,看见也无妨。
她甚至……走的是正大门。
就在下魄扬手要推开乐云仙殿殿门时,周围一个惊恐试探的女声喊住了她。
“你、你是什么人!大半夜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来、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一名仙侍捂着嘴愣在原地,看着招摇过市的下魄,惊得一连后退几步。
仙界防御不弱,既然能夜闯仙界,说明,要么,她是正经人来干正事的,不用怕,要么,说明依她的实力已然不是仙界能防住的对象,就是怕也没什么用了。
下魄看着哆哆嗦嗦浑身颤抖的小仙侍,难忍发笑。既然她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意识,那么也不会有替自己打掩护的意识。她轻飘飘扔下一句:
“我来找乐云。”
因着乐云的病,最近各个时间段的确有药童、医修弟子等等人士进进出出,但这个时间未免有些过于阴间了吧??!!
仙侍猛地咽了一大口唾沫,平复了些许心情,继续问:“为何这个时间才来?”
下魄被问得莫名其妙:
“我这个时候有空啊。”
仙侍见来者如此坦荡,疑虑不免打消了一大半,心想,既然能跨过仙界的防守,还能如此光明正大,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仙侍歪着脑袋继续确认着,下魄却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她的视线。
“喂,你干嘛?没事,我就先走了。”
就是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高深医修的弟子还是药童,来得那么随心所欲也就罢了,说话还这么没礼貌。不过看在为上殿治病的份上,仙侍还是朝下魄微微行了个礼,随后告辞。
“莫名其妙,真是……”
下魄将半推开的门打开,跨步进去。
一路顺利地来到了乐云的内殿。屋内还是漆黑一片,病床上躺着乐云,即便所有人都认为她病入膏肓,可下魄最是清楚,这不过得亏这人演得好罢了。
她很是好心地将内殿的大门阖上,随后靠在门锁边,双手抱胸,倨傲地仰着下巴,朝床上的人打起招呼来:
“别装了,没意思得很。”
漆黑一片中,下魄猛地感到一阵阴风朝自己扑来,再睁眼时,面前已经站着乐云。她手上那柄用来加深伤口的利器冰冷冷抵在了下魄的颈边。
乐云眼神阴狠,阴恻恻开口:“你疯了?这是哪里,你也敢来?”
“这是仙界,我想来就来。”下魄毫不示弱,反唇相讥道,“我就喜欢看你们这群蝼蚁自不量力的模样。”
说罢,乐云被狠狠睁开。她捂着胸口,看样子这回是真被伤到了。
下魄掀唇一笑:“你我之间就是合作关系,我好心帮帮你,你把我要的东西给我就行了。你没资格质问我,更遑论差遣我。”
乐云平复过后,将眸底的五分戾气掩去,她吃力地将脊背挺直,擦了擦嘴边的鲜血道:“说罢,你这回来找我是为什么。”
“我现在相信那片灵叶确实不在灵眇身边了。”下魄伸脚将凳子勾过来,继而坐下,“我答应你,杀了他们。”
乐云隐在黑暗中的脸终于浮现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可是,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吧。换而言之,你不就是想搞垮冥界吗,至于这样麻烦?虽然我的确没理由留着那女人,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何那么想置其于死地。”下魄面色不解,转过脸冲乐云问道,“……是因为玄砚?”
听到这里的乐云神情恍惚了一瞬,接着很快平息,悠然说道:“比起我想要的,他可以重要,也可以轻若毫毛。”
“好。”下魄挑起眉,似乎是起了兴致,“不是为情,那是为了……”
“世上三界之分,实在可笑。我要的——三界归一,唯我独尊。”乐云道。
“哈哈哈哈哈哈——”下魄笑了半晌,不知实在嘲讽还是被逗笑,应道,“好。听起来有意思!”
这时,门被推开。
下魄转眼去看,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谁。这不就是方才在门外同自己问话的那名仙侍吗?
“你!你、你、你不是药童吗!”仙侍一下子跌在门口。手里的木篮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仙侍越想越奇怪。走到半道,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折返回来,想着那个奇怪之人若真是药童,自己这样突然倒回来看看,应该也不打紧。
没想到,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可坏了大事。
下魄再度莫名其妙:“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什么药童。”
仙侍的目光从坐在凳子上这人转向一旁站着的,那个她最熟悉不过的人。
“上殿!!您、您不是……一直昏迷不醒吗?!”仙侍登时被吓哭出来,“怎么会,怎么会,大半夜和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一同说话?!还有,什、什么独尊……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下魄双肘往后搭在桌上,饶有兴致地瞧着这番景象。
“所以……您一直都没事是吗!您、您是装的?!”
乐云缓缓上前,从下魄的视角看去,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一片漆黑:“瞧瞧你干的好事。咱们有麻烦咯。”
这话是在对下魄说。
但乐云连眼睛都没从那名吓破胆的仙侍脸上移开,她慢慢蹲下来,用手背轻柔地抚摸着对方的脸,伴随着一声还没来得及喊出口的“救命”,地上那名仙侍便已经没了动静。
“真下得去手啊。”下魄调侃道。
“别说风凉话了。”乐云转头,那双状若桃花瓣的眸子,里头再没有仙神的慈悲,而装满一种几乎刻薄的毫无生气的冷静,“我这病装到现在,也装的差不多了。如今仙界众人都看在眼里,怨气也不少。等我们从往世中将灵眇的尸体带回,人、仙两界众怒难消,届时只要你顶着你这张脸认罪,其他的,都交给我们就好。”
“我认罪,死的人是她。狸猫换太子?”下魄笑问道。
乐云摇摇头,森然一笑:“换完,你自可以是太子。”
“认完罪后呢?”下魄对于这个回答显然很是满意。
乐云继续道:“认完罪,魄符交到你手上,灵叶也可以给你。不过你要那灵叶也没别的用处了,因为审判台上已经有了我要的尸体,那时候灵眇不会还活着的。”
“他们人现在在上古冥界,如果你要动手,那可得加紧了,他们过不久就要回来了。”下魄催促道。
乐云长吁一口气:“清河已经故意将两面古镜留给了帝君,估摸着,这会儿帝君已经派那一行人重新进入上古冥界,将二人带回。清河负责将灵眇的尸体带回,你认罪过后,尸体替你,罪名归她,最后灵叶你拿不拿走,随你。”
“哈哈哈哈——好啊。”下魄笑道,“就这样办。那我现在?”
“准备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