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能为自己而活,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我很欣赏你,欣赏你这样的人生志向。”
季锦书笑着看他,“我这样的志向说出去,少不了要被人取笑。大人与他们不同,大人欣赏我。”
林江鹤解释了一下他为何这样说,“活的不同而已,不该作为被人取笑的原因。他人之过错,勿怪罪己身。”
季锦书点头,“那大人身为朝中要员,想要个什么活法。”
林江鹤用心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循规蹈矩,安然度此一生。”
这话听着耳熟得紧。季锦书一心只想他好,是以他想要怎么活,季锦书都会举双手赞成。
“大人一定能活得顺遂安康。”
人生在世,难免遭遇波折,季锦书想要做的、能做到的,就是尽其所能地为林江鹤排忧解难,万死不辞。
乍一听来,这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祝愿,殊不知季锦书在其中加了太多私心,以至于这句话在她心中绝非一句友人间的祝愿,而是重若千斤的承诺。
季锦书常为承诺而奔波,一句承诺许下,她就定然要做到。
这句话在林江鹤听来只是祝愿,他回她,“借你吉言。”
两人在林中散步,因脚边窜过去的一只松鼠而驻足,松鼠跑动的速度极快,时不时还会坐在原地,直立起来,待人去捉一般,季锦书与林江鹤便一路跟着松鼠走走停停。
松鼠上树,两人便仰着头向上看,松鼠在地上跑动,两人便躬身在地上找。
待走到一处树木繁盛之地,向前跑动的松鼠原地直立,一动不动地警惕起来。季锦书眼睛灵光,最先看到了潜伏在它附近的一条约莫三尺的长蛇。
蛇通体呈墨色,间隔着几块分布不均匀的白斑,躯体扭曲了几个弯,头微抬,鼓而圆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松鼠。
季锦书拉住林江鹤退后并指给他看,轻声道,“有蛇。”
两人就此止步,默契到谁也没有出声干扰这场即将开始的猎杀。
分叉的细舌有节奏地收吐,蛇身依旧弯曲保持着紧绷状态。显而易见的是,松鼠已经跑到了蛇的攻击范围内,只要它挪动一下,蛇就会立刻发动攻击。
两相僵持之下,松鼠由直立的状态转为四脚着地,这一动作无比的小心翼翼。
这一动作方才完成,蛇便发动了攻击,它几乎是原地飞了起来,在松鼠的逃跑路线上将它截住,细长的尖牙咬紧松鼠的脖颈,随后收卷身躯,将尤在奋力挣扎的松鼠死死缠住。
两人始终站在原地未动。
季锦书不禁想问,“这算不算弱肉强食?”
林江鹤将关切的眼神收起,“算。天意如此,世道如此。但并非绝对,弱者同样可以翻身。”
“是这个理,强者也许不必担心生计。我却在想,弱者又该如何生存。难道,仅仅是不同族类,就只有被强者分而食之这一条路吗?”
蛇将松鼠的头吞进的腹中,毛茸茸的尾巴尚且还留在外面,蠕动吞食的身躯在松鼠的身上越盘越紧,松鼠失去生气,已经不再挣动了。
林江鹤认真回答,“林某私以为,弱者要生,要么成为强者;要么依附于强者。”
“还是成为强者来得可靠一些。”季锦书斟酌了一下这两个选择,“不过,弱者也有弱者的生存之道嘛,人生路千万条,成为强者谈何容易。哪怕不成为强者,不依附于强者,也能活得恣意。”
松鼠已尽数被蛇吞入腹中,季锦书与林江鹤无心再看,默契地转身就走。
两人向来时的方向回返,林子很大,谁也不清楚走的是不是原路返回,不过一路上倒是再没有碰见松鼠野兔。
正当二人脚步加快赶路时,连声尖叫惊起了栖息林中的鸟。林子寂静,女子的尖叫声甚是突兀。
这声音略感耳熟,两人交换眼神,即刻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赶去,一路拨开杂草,迈过浅坑。
终于赶到时,眼前是一处破败的凉亭,见到了在地上不断磕头的孙霄客和披头散发,惊恐地坐在地上的林婧婧。
若非季锦书料到了是何原因,就会认为这二人是失心疯了。
不明所以,林江鹤却直接冲了过去,“婧婧!”
季锦书也不遑多让,做戏她最拿手了,“孙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拼尽了力气,季锦书才将跪在地上磕头的孙霄客制止,此时的孙霄客尚且还沉浸在幻境之中,目光涣散,只会说:“我错了,我错了…”
被林江鹤护在怀中的林婧婧也好不到哪里去,口中直念叨,“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别来找我了…”
季锦书呼喝了一声,“大哥!”
这才将不断絮叨的孙霄客制止,他呆愣愣地看向季锦书,将季锦书认成了林媛媛后,他又说了一句,“我错了。”
“大哥你…你说什么呢,你哪儿错了?我怎么搞不明白啊。”
陷入幻境者,有问必有答,“我不该色迷心窍,不该毁你清白又弃你于不顾,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你…”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只要林江鹤听得清楚,这张符纸的效用就没有白白发挥,“大哥,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啊?走!我带你回去看看。”
说着就要把孙霄客从地上拽起来。
另一边,林婧婧不断挥手在眼前扒拉,似乎想驱赶什么一般。
林江鹤想拦住她,“婧婧,你看到什么了?不要怕,哥哥在。”
倏然,她抓住了林江鹤的胳膊,惊恐道,“堂兄,我看到媛媛回来了,她就站在我面前。”
林江鹤眉头蹙起,“媛媛…你看到媛媛了,为何要害怕,她说了什么吗?”
“她怪我!她怪我抢了她的夫君,可是,明明是我先看上他的,他陪着我,教我读书赏花,到头来却要娶我的妹妹!他们整日在我眼前如胶似漆,教我怎么能不恨。直到那日,哈哈哈哈…”
林婧婧癫狂地笑了起来,突然止住,掰着林江鹤的胳膊摇晃,“我看到他们脱光了睡在一处,我看到那本该属于我的人,与我的妹妹翻云覆雨。但他只会对我暗诉衷肠,他说他最爱的是我。他们睡在一处也全都是那个贱人勾引他!我简直要气疯了。为什么,为什么?”
有如刀锋一般的话语刺向林江鹤,他的神色灰败下来,扶着眼前的林婧婧,“婧婧啊,你在说什么啊,你和媛媛可是亲姊妹。”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是要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可以与我分享我的人。她既然自轻自贱,就不要怪我亲自挑破,给她施压。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就敢躲着家人与男子睡在一处。死就死了,算她死得其所!”
再也接受不了事实的林江鹤放开扶住林婧婧的双手,猛地站了起来,“今日你倒是坦然,受了惊吓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以前我问你,你借口心疼妹妹,对我撒谎。今日看来,林婧婧!是你逼死了她呀!”
在一旁看也看够了,听也听够了。季锦书放开孙霄客,瘫坐在一旁,“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般纠葛。成冥婚只怕也别有用心,倒是我意气用事了。”
林江鹤一时之间还难以接受,他退后几步在亭中石凳坐下,“婧婧,你们若对媛媛还有愧疚之意,就不该来这里,这里是从前踏青之时,我们一起找到的地方。你们故地重游,难怪会想起媛媛,难道就没有想过这里不欢迎你们吗?”
辨不清是梦是幻还是真,林婧婧嗤笑一声,说出心里话,“我就是要来,她的死活,我不在乎。”
“好啊。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在乎什么。”
眉宇间隐隐有怒气升腾,林江鹤甩手便走,季锦书生怕林江鹤气出个好歹,赶忙跟上。
回去的路上,林江鹤坐在车厢之中一言不发,眉头却皱得死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人…”
林江鹤对季锦书致以歉意,“是我林家对不住你,锦书兄弟还望海涵。”
难为他还要照顾季锦书的想法,季锦书倒是不觉得憋屈,“不论我知道与否,媛媛都已经死了。我想了想,太过惋惜媛媛的死,心中已无不满之意。倒是大人你,毕竟是血脉亲情,心中总免不了难过啊。”
林江鹤痛苦地闭了闭眼,“曾经,她们是我最爱护的两个妹妹。今日听婧婧这样说,我实在心痛。”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大人有何打算?”
林江鹤自嘲一笑,无力又无奈,“我的打算只能是什么都不说。希望媛媛不要怪我。叔父叔母只有婧婧这一个女儿了,婧婧逼死媛媛,为的就是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我若动了他,婧婧还不知道会作何举动。他们固然有错,但叔父叔母爱女心切,我又怎么忍心在他们的心口再刺一刀。我已痛彻心扉,我什么都做不了。”
季锦书当然理解林江鹤的顾虑和处境,但致幻符纸一旦生效,便不能收回。
林江鹤是林江鹤,他有他的顾虑。季锦书是季锦书,她不做这种顾虑。
善有善终,恶有恶报。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
但她还是说,“大人的为难之处,我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