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牛车上坐着十个人已是满满当当,一个穿着蓝色对襟粗麻衣的大娘将车上的一篮鸡蛋抱到怀里,其他几人又挤了了,总算是腾出一处能坐人的地方。
闻溪连连道谢,挤挤也就坐上去了。
车上众人见闻溪相貌丑陋还带着一个孩子,又穿得破破烂烂的,去省城连套体面的衣裳也没有,都猜她是到省城打秋风去的,一时也没跟她说话。
昨天闻溪吃无花果时忽然想起无花果的汁是很难洗掉的,想到自己一个人要带着三蛋出远门独自讨生活,危险系数极高,就去挤了一瓶无花果汁,用锅灰兑成黑色抹了小半张脸,这么一装扮看起来安全多了,看起来像是天生的黑斑,还有些吓人。
原主五官是很清秀的,只是常年营养不良,脸有些凹陷,还蜡黄蜡黄的。
闻溪很满意自己的著作。
牛车慢慢颠颠的行进着,待日头上到中天时,镖队才停止前行,勒令原地休息一个时辰吃晌午,闻溪屁股都要坐歪了,赶紧提溜着三蛋下车。
母子俩找了一处阴凉地儿坐下歇息,吃了自己做的米糕,又喝了好些水才缓过一口气来。
远处有条小河,众人都去那处补给水源,闻溪也拉着三蛋去,却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只见溪边不远处长有一片玉叶金花,也叫白叶子,此物的根茎生煎服水喝可以治中毒,感冒,支气管炎,扁桃体炎,咽喉炎,肾炎水肿,肠炎,子宫出血,毒蛇咬伤,疟疾等,夏天用来泡水喝可清热疏风,解火解暑,前世每年夏天外婆经常熬给她喝。
闻溪在地上捡了根棍子,哼哧哼哧的刨土,三蛋跟在她身后也有样学样,没一会的功夫就挖了十来截,闻溪这才满意的鸣金收兵。
镖队今日主要是护送一家小姐到府城开阳城投奔外祖家,捎上他们不过是顺带的业务,挣个三瓜两枣的,那家小姐见母子俩穿得破破烂烂,还刨草吃,善心大发,让丫鬟送来了几个白胖馒头并一碟肉,还偷塞了二两银子。
闻溪直呼活菩萨,被人误会刨草吃能有二两银子收入的话那她不介意多被误会几次。
“谢谢小姐,小姐人美心善,必有好报。”
那丫鬟没想到眼前这个丑陋粗鄙的农妇还会说两句好话,也不算埋没了小姐的赏赐,但脸上的鄙夷之色却不曾消失,翻了个白眼就回马车队伍里去了。
闻溪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视线追随着丫鬟,只见她上了那辆豪华马车,无意间嘟囔了一句,“三蛋啊,你以后要好好努力,给娘整个八匹马拉的马车,最好是纯黄金的那种。”
就像现代人望子成龙一样:儿啊,你好好读书,长大了给妈买宝马。
然而多年后,三蛋真的做到了,闻溪却死活不愿坐上去,欲知为何,请继续往下看。
午歇过后,日头越来越毒,一年有十一个月都在外头走镖的镖师们顶得住,其他人都觉着撑不住了。
闻溪和三蛋头上顶着她用玉爷金华做的简易草帽,时不时还喝一口玉叶金华根茎泡的水,要不然就她们母子早就中暑了。
这辆车前头是一车男人,年老年少高矮胖瘦的都有,其中一个赤着胳膊晒得黢黑的精瘦年轻小伙子喊了一嗓子,
“俺看俺太奶了!”
随即晕倒从车上摔了下去。
后半截镖队只得停下,同车的男人们手忙脚乱的将人抬到一旁树下,要给他喂水,闻溪秉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理念拿出了一截玉叶金花根茎,告诉他们这个切片泡水里喂他喝下去可以解暑。
闻溪母子二人在挖时有那么几人是从头看到尾的,其中就包括那个提了鸡蛋给她让位的大娘。
她做了大伙的嘴替,“这位娘子,你家中可是有人懂医?”
“我外祖母略懂,我从她那学的。”
果然,那精瘦的小伙子没一会儿就转醒了,得知是闻溪帮了忙,黝黑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羞愧。
路上无聊,一车的男人聊起天来荤素不忌,相貌丑陋的闻溪也曾是他们的话题之一,他虽然没有参与,但也没有制止,现在人家救了他的命,真真是惭愧不已。
除了前头那车队伍里,后头还有三车牛车的人,只有小部分人自己备了点放暑的药物,是以大家都以为这是闻溪自己买来的药材,大热天的着实难熬,想着跟闻溪买点玉叶金花根茎。
闻溪斟酌了一下,自己留了五截,卖掉了十截,收三文钱一截,价格很是实在,因着这事大家开始同她亲近起来。
那位提着鸡蛋的大娘夫家姓陈,是青山村隔壁镇的,准备到府城探望刚生产完的闺女,女婿在府城做货郎,闺女在酒楼后厨帮手,日子过得很艰难。
“我闺女说那开阳城里,一个鸡蛋要五文钱咧,猪肉更是吓人,五十文才能割一斤,两口子过得紧巴紧巴的,一月也见不着一次荤腥。”
身边一位眉目慈祥的刘大娘附和,“可不是么,我那儿子早年运道好,中了个秀才,那眼界便高了,说什么也不愿跟我们老两口在地里刨食,只说府城机会多,要去闯闯,半年前写了信来说相中个媳妇儿,要我去瞧瞧。”
青山村靠近官道,走官道去开阳城也就三日左右的功夫,所以村里也有一些年轻人愿意去闯闯,原主以前在河边洗衣服时听过一些妇人吹嘘,因此闻溪才动了要去开阳城讨生活的念头。
闻溪在一边听着,沉默不语,开阳城物价是真的贵,她身上一共就十一两银子,到了府城得抓紧找个工作才行。
陈大娘和刘大娘话题都牵到她身上了,闻溪正发着呆没听着,陈大娘轻轻推了推她,“李家娘子,你呢,你去省城作甚?”
闻溪才回过神来,“啊,那个,我带着儿子去访亲。”
几人又看了看她怀里的三蛋,想起这一路都没听见这小孩说话,哭也没哭,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待着,后面那车也有两个带着小孩的妇人,那几个小孩不是哭就是叫,随即夸了一句,“你家娃娃真乖,这一路都不曾哭闹。”
闻溪打了哈哈,“害,小娃子怕生。”
话题就这么终止了。
时间过得很快,府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三日天刚擦黑,一行人忙着赶路,争取到前头三里地的村落扎营投宿,明儿一早进城。
彼时正拐弯进一处小树林里,闻溪右眼皮直跳个不停,紧紧抱着怀里的三蛋。
队伍前头火光四起,紧接着是一阵叫喊和打斗声。
“有匪徒,有匪徒!”
不知谁嚎了一嗓子,众人俱是神色慌张,从牛车跳下去往林子里跑。
闻溪连行李都不要了,扛起三蛋就跑,和她在一起跑的是那位鸡蛋陈大娘和那位慈眉善目的刘大娘,三大一小崽夜色中狂奔,后来这一夜成为了闻溪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晚。
可是一堆老弱病残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
没一会儿后面就有人追了上来,陈大娘怕摔了蛋,速度本就慢些,刘大娘腿脚有些坡也跑不动了。
只有闻溪抱着儿子疯狂往前跑,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没注意到两人落下了,等她跑到一个小山坡前不得已放慢速度时才发现她们两人跟自己落了一段距离。
正想挥手给两人加加油,就看到一束火光慢慢靠近,闻溪心一紧,立即爬上小坡上,钻到一旁的杂草堆里。
“三蛋听娘的,闭上眼睛,捂上耳朵没没那么怕了。”
小人立即闭上眼睛,捂着耳朵将头埋进娘亲的怀里。
闻溪轻轻抓了一把地上的干草放到头上做掩饰,轻轻拨开一条缝,关注着前方的情况。
陈刘二人已经被三个着黑衣围着黑面巾的匪徒拦住了,离得太远,闻溪听不大清楚他们说话的内容,只能从一些肢体动作和偶尔几个能听清的字眼去判断。
匪徒们用剑指着陈大娘和刘大娘,依稀在盘问什么,陈大娘和刘大娘拼命的摇头,还跪下来磕起了头。
三个匪徒似乎是信了,收回剑,举着火把往她们母子方向来了,闻溪刚为陈、刘二人脱离险境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危险朝着她们母子来了。
一步、两步、三步……
那是闻溪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五哥,这么娇弱的大家小姐,能跑到哪里去?”
“别废话,赶紧找!”
清晰的对话就像催命符一字一句蹦进闻溪的耳朵里,她紧紧搂着三蛋,抖若筛糠。
大约离闻溪母子所藏身的杂草丛还有十步距离时,一声急迫的哨声响起,三个匪徒止住了前进的脚步。
“他娘的,官兵怎么来得这么快!五哥,五哥那咱们岂不是白跑这一趟么?”
“走!”
与方才前进时放轻的脚步不同,三人离去时步伐沉重,似是想把不满发泄在脚下。
闻溪额头冷汗密布,那远去的脚步声也带走了她紧绷着的弦,她一下子瘫软在地,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正要庆幸老天保佑时,凄厉的女声划开了浓稠的夜色。
闻声望去,正好目睹了那一幕,成了闻溪一辈子的噩梦。
黑夜的密林中,昏黄的火把下,那把闪烁着寒白锋利的剑就这么插在陈大娘的身体里,抽出来时剑尖还滴滴答答冒着血,陈大娘的身子抖了两下,直直的躺倒在地,鲜血如同没拧紧的水龙头,刷刷的往外流,三个匪徒走之前还踹了她一脚。
闻溪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双眼猩红,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巨石,叫她喘不过气来。
一汪残月拨开云层爬上稀疏斑驳的树梢,细碎苍白的月光穿过密林洒落在地上,林中恢复了静谧。
闻溪再也绷不住了,渐渐放出声音来。
害怕,崩溃、想回家、想爸爸妈妈、想好朋友,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最终只能化作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