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之女
夏初立,人拥有较以往更高的智慧,更牢固的联盟,更强的实力,非全然倚仗神明之赐。彼时有凶兽妖异之传说,夏民驱妖于外,中原大地逐渐为人所主导。
启晚年,兵戈渐止,水患趋平,夏民安居乐业,万事俱兴,遂耽于享乐,沉溺酒色歌舞,不思朝政。后传位于其子太康,太康无才,自幼享乐,狩猎于都城外,常数月不归,以致朝政荒废,各部族皆生不满,朝内矛盾重重。
东夷部族有穷氏,有首领曰羿,羿善箭术,射技极佳,借太康出游之机,杀之,夺夏权。后有太康弟仲康继位,势单力薄,无以为抗,仅为羿之傀儡,仲康死,其子相继位,皆为羿所控。羿恃权重,驱逐相于斟寻,自继后位,暂扫往昔朝政颓靡之状。
羿习射于黄河水畔,见一女子,容貌昳丽,衣着华美,却面带愁容。
问其故,曰:“吾本洛水畔女,奏琴于此,河中水神为琴声所引,掀起巨浪将吾吞噬,强占为妻。”是时,声泪俱下,拭泪复曰:“河神易怒,时而兴洪,夺人性命,又贪恋女色,常亵渎河畔仙子,再者献祭村中少女,着实暴虐......”
羿钟情此女,又心恶于黄河神之所为,遂弯弓搭箭与河神相斗,最终伤其左目,解救洛川女。洛川女实为神女宓妃,逃离河神宫后弃其神力、身份,化而为人。宓妃心善,受民爱戴,与羿相结为好,育一女曰芜嗟。
再七岁,河神复仇,宓妃玉殒于黄河,羿大悲,心绪低颓,不复往日志气,后娶妻纯狐氏,自感联盟安泰,纵情狩猎。
平原之上,簇簇马蹄踏过浅草,忽有长箭凌云而上,顿时射中疾飞的大雁。
雁鸟应弓弦声而落,正落在马蹄行迹之侧,射箭人从马背上偏斜了身子,顺手便拾起地上的猎物挥臂扔向侍从,又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向营帐处而去。
主帐外设了几张木桌,上有肉食瓜果,正是君主休息之处,见又得收获,君主不禁喜悦,鼓掌叫好。但见方才射箭之人呼停马匹,纵身下马走上前来,竟是个姑娘。
那女子约莫十四五岁,明眸皓齿,模样灵气,面颊上虽不见圆润,一展笑颜时嘴角却是撑起了一对浅窝。
她生得美丽,也出落得高挑,挺拔的身姿以及常年习武的技艺显得她满身英气,可她笑时漾起的眼角衬起微垂下的眉梢又让她气质变得柔和。
“父亲!”
她跨步而来,风姿娉婷。侍从皆下马,将半日所得的猎物尽数摆放,足有十数只,皆是一箭射中要害,早早毙了命。
君主见之,颇为惊喜,道:“吾儿骑射技艺精湛,英武不逊于男子啊!”
“我们芜嗟的确是武艺超群,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不知往后要怎样的勇士才配得上呢……”侧方坐着位年轻妇人,面貌端庄娴静,不甚言语,见那少女走来,也不禁要夸赞几句。
少女羞怯地埋下头,面颊上泛起微微红晕。
“父亲、纯狐娘娘,你们谬赞了,芜嗟能打下这许多猎物,只归功于眼睛好使罢了……”
座上君主正是后羿,与其毗邻而坐之人乃其妻纯狐氏。羿率一众部卒游猎原上,其女芜嗟所获颇丰,遂大悦。
“诶,目力乃天资,不值一提,可这稳健强劲非常人可比,还是莫要过度自谦!”
芜嗟听了这话,心生欢喜,如此话语,时常都会从父亲嘴里说出一两句,自坠地之日起,父亲从未有对她有过一次呵斥一丝苛责,每每受赞,她心中总会发出由衷感激。“对了,父亲,您狩猎宫外时日已久,是否……”
“你们看,那是什么!”
乍忆起宫中政务放空多日,芜嗟才要提议回城,可话到一半只见羿惊起,指向前方天空,众人疑惑,纷纷抬头望天。
芜嗟扭头看向羿所指那处,只见低空中盘旋着一只红羽大鸟,尾长而瑰丽,形似传说中凤羽之态,此鸟罕见,众人皆是叹服。
可它过往时,其余鸟雀似避之不及,霎时头顶只余其振翼独秀,耳畔竟不闻一声鸟鸣。
红鸟仍徘徊于人群之上,众人也仍惊叹那从未得见的新奇,只是在芜嗟看来,能使百鸟避匿的,也并非善类;须臾,挽弓搭箭,直向其左翼而去。
既中,红羽鸟嘶鸣一声,迅速扑打双翼,迟迟未落。凡鸟皆是惊弓,可此鸟中箭仍是高飞,至此才看得芜嗟心生稀奇。
“这……此鸟定非凡俗之物……”
“不会是天上来的吧,后女伤之,岂非不详?”
方才见了几眼,席上人便开始絮絮叨叨,只是芜嗟从未放把此事在心上。
见父亲只是端坐正中望天,笑而不语,她便开口道:“什么神鸟啊,不过是只颜色好看的野鸡罢了,四海八荒奇闻异事颇多,各位大人没见过的多了去!”
众人闻其声,遂不再多言,以示恭敬。只见那鸟费力扑腾数回,鼓足气力向着更高远处飞去,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外。
方才盘旋头顶之时,几片羽翼随着翅膀扇动,飘落到芜嗟足侧,出于好奇,她将红羽拾起。
那红色的确好看,不同于暗淡的染料,乃自然长成,却比那朱槿花还红,正如……
芜嗟将红羽举过头顶,借着上好的日头,观察阳光从羽毛缝隙中透过,连光都透了些许红色,视线恰巧扫过麻衣袖口,那儿不知何时滴上了两点血迹,许是红羽鸟的血,此刻方才想起,红色的羽翼正如未干的鲜血那般殷红。
“你们且忙去吧,大家自娱便是!”芜嗟一声令下,侍从们开始对狩猎之地进行清扫,而家臣则是自顾宴饮,此时便能得闲与父亲絮叨。
“父亲,纯狐娘娘,你们看这个……”芜嗟招摇着才得的新奇物件,急切跑到羿身前,相向而坐,将红鸟之羽奉上。
“你喜欢这个?”羿的脸上总透露着一股和善。
见芜嗟点头,又反问:“既是喜欢,为何你又独独伤了它?”
芜嗟一手托腮,不大好意思,道:“我见它一来,百鸟便被吓退隐于草木之中,不敢鸣叫半声,可知它定是鸟中恶霸,他人唯恐避之不及……”
“哈哈哈……”笑着女儿,羿从手边拿起一只浅口小碗,递到其妻案前。
纯狐也会意地提起陶壶,斟满了一碗茶水,再由羿之手递给芜嗟。芜嗟接过,直起身子点头行礼。
“传说神明降世,凡人感沐恩泽,皆是叩首以迎拜,方才他人都以红羽鸟为鸟神,你却反其道而行,为何?”只待芜嗟喝了那盏茶,羿才缓缓问到。
“世间各事皆靠人为皆依人成,若真有神明相助也罢,儿从不惧所谓伪鬼伪神。”
她答得肯定,激起满目星火。
“嗯……”羿最喜见的便是女儿士气高昂之时。虽说太平年间女子以柔顺为美,但他更乐意见到女子英勇无畏。
可芜嗟更为特别,此时于猎场之中见她无羁,彼时作为年少女子,她又十分温柔懂事,以至羿将其视若明珠,宠爱有加,如此竟也未生半点骄横。
“此鸟羽果真颜色红艳,除非与那鲜花之色相较,世间还真难找寻如此颜色……你说呢?”
话锋一转,终于议及那片鸟羽,羿粗略一览,念及身侧纯狐氏不甚言语,遂将其递与她一同欣赏。
“这……”纯狐些许惊讶,拾起鸟羽缓缓捻动,柔声细语道:“妾愚见,奇鸟之羽色泽艳丽,制为饰物尚可,其他……便再想不出了。”
芜嗟看向纯狐,露出满面的笑意。“纯狐娘娘的点子很是受用,那便做成翎坠赠与娘娘可好?”
只见纯狐与羿相望一眼,便怯意颔首,点点头以示接受,她从来都是如此温柔随和,虽不是芜嗟生母,却待她十分亲近,算起来,也大她不过七八岁。
今日气氛倒也高涨,望着眼前父母,芜嗟灵思一转,思索片刻道:“咱们来到猎场已有十数日,车程总也有一两天,爹打算何时还家呢?”
“你是怕耽搁了政务?”早些时日外出狩猎,不少次听过芜嗟“劝谏”。
“此刻宫中有武罗、伯因等贤臣,还有你寒浞哥哥辅之,实在无需忧心。”如今她只问及此事,羿便知晓一二,应答起来也是不假思索。
可她也明白父亲射技精湛,平生之趣便是这狩猎,爱之切,断断不会轻易拔除,许是年纪上长,便觉政务尚有能人代之,若不随性,岂非了无生趣?
“我想念武罗大人了!”她回应道。“爹每次游猎都会带我同去,芜嗟便一二十日见不到武罗大人,颇为思念,此番更甚……”说着,芜嗟几乎是立了起来。
这应答倒是羿没有想到的,虽说武罗自小抚育她长大,情义甚笃,可是以往外出却从未听她谈起。
听罢女儿一言,羿若有所思,可身畔的纯狐却没再闷着,笑道:“都多大的姑娘了,说这话也有人信?我看呐,你非是想念武罗大人,是在挂念别的谁吧?”
“娘娘说什么呢……”芜嗟虽是无心说出那话,此刻偏偏却明了纯狐氏的意思,无非就是说她长大了,心思也细密起来,定是在某人处留了情。
可她也不敢否认确有其事,只是带着满脸的羞怯打断了纯狐的话。
“不猎了!明日便回去。”二人之言令羿有了茅塞顿开之感,原本一向偏爱女儿,却不知如她今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倒是坏了些好事。
闻此言,芜嗟甚为急切,他们似乎都在误会什么。
“女儿真的只是想念武罗大人……”只是有了这个想头,不管自己再如何解释,他们都会不以为然,反而成为无力的掩饰。
“我们芜嗟该是喜欢有勇有谋的吧?”羿果真没有理会芜嗟的辩驳,与纯狐氏相对而笑,打趣起她来。
“我只喜欢武罗大人!”芜嗟打断了二人谈话,只是悻悻地站起身来从营帐处跑开,心中正郁闷,正事都堵上了脖颈,父亲竟还有心思与她说笑。
儿时,她也曾因兴趣使然而迷恋狩猎,如今却觉得心底些许空落。
想着当年父亲凭借超群的射技进军中原,了结彼时废政,世人皆以天人誉之,视如今,已过多年,他虽没有懈怠手中技艺,或是说他仍热爱骑射,可就是见他与从前不再相同。
毕竟代领天下本就不同于领兵打仗,一个部族容易团结,但面对天下万民则需要治理调剂,父亲骁勇善战,可似乎并不乐意治理那么多人。
芜嗟如此作想,念着疏解心中烦闷,却不知一路小跑已经登顶了猎场南边的一座小丘,小丘遮挡了猎场视野,她凭着感觉,下意识便登上高处。
想来常常随行至此狩猎,对周围地势有了一定了解,芜嗟乍想起那方向是黄河流经的地方,加快步子登到小丘最高处,果真见到了黄河。
河流与小丘相距甚远,不闻涧鸣之声,依身下平原望去,只可见它蜿蜒于其上,缓慢而缄默,似贯亘古而来。
河岸一片浩渺,身侧唯有山峦、飞鸟与风,一派开阔景色令她心中激起的些许烦闷散去大半。
向南方极目远眺,群山俊逸,芜嗟猜想青要山定在那群峰当中,那是武罗大人的家乡,听闻幽篁遍生,翠屏如盖,满是奇花异草,恍若仙境。
可她从未亲眼见过,只是看着远处峰峦半隐烟霞,明灭得见,不免叹道:“那定是仙境……”
她蓦然想起幼时武罗大人曾讲过的故事,关于自己父亲如何从凶恶的黄河神手中救出母亲宓妃的事,那时全当逗逗婴孩,如今想来不禁要窃笑一番。
打小听着这些故事,可她并未全然相信自己会是神女的女儿,自己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只是个凡人而已。
若世间真有神明,她倒是真想见见故事中掌管眼前这条大河的黄河神。
黄河长久哺育着这一方生灵,中原人无不敬重于他,其流经的东夷也是如此,但如那故事中所言,父亲羿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了,他憎恶于关于黄河神的传说,虽未下令,却从不与民众一同祭河、祭龙。
无独有偶,武罗大人似乎也不大喜欢,故而,芜嗟偶尔也会思考那故事或许是真的?可关于母亲的记忆她已经逐渐模糊,只记得她较所有人都要温柔的眉眼、清丽过人的姿容以及对自己的慈爱,似乎从未注意过有关她身世的事情……
本想着散心,只是心事一多,芜嗟便从一个窟窿跳进了一个深坑,终究还是没有平息烦闷。
猛然间,她注意到自己肩上还系着背带,原是走得匆忙,放了弓竟还忘卸下箭筒,粗略估计还剩有十来支。不知为何,心中乍地生出一个念头,芜嗟伸手取出一支羽箭,虽没有弓来搭,只作投掷状,将那支箭向着黄河河流的方向猛地掷了出去。
似乎烦恼会同它一并消失在风中般,掷过这支箭后,芜嗟便再也不去想那些繁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