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龙大典
“你听过黄河神的传说么?”
芜嗟瞪着一双眼睛,真诚地望着缗昊,她刚听了半日的政务,回来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缗昊眉头一蹙,手中的茶盏停滞片刻,接着微微摇头,将香茶一饮而尽。
“听说是龙,就住在黄河里,只是今日听了好多治水的事情,方才想到此事,民间流传黄河神性情暴戾,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她说得绘声绘色。
听者似乎对这事并无兴趣,只是听闻“治水”相关字眼,神色一改,问到“这些时日并无大雨,是何处生了水患吗?”
“是东边呢,今日大殿中哥哥和武罗大人为治水良方险些起争执。
武罗大人认为该行大禹之法,凿河疏浚,将洪水分支排出;而哥哥觉得穷石土质疏松,疏浚必将冲刷沙土,造成淤积,且此处时洪时旱,该修筑多级堤坝,一劳永逸。”
芜嗟说到这事却变了面色,一边托腮一边用食指敲着茶盏。“我倒是想不出什么妙招,只觉二者皆有可取之处……”
缗昊扬了扬嘴角,接续道:“自然都有可取之处,那最终大后取用了谁人之言?”他眼中透露着一丝灵光。
“边疏浚边筑堤呗,不过父亲觉得能将上段河流凿出豁口,将河水分流出去,引入下段少有洪灾的地方。”
说着,芜嗟捻起木桌中央陶碗中一块米糕,品尝再三。
“既是如此,何不在疏浚同时号召居民共同挖渠,引水灌田,既多了洪水排流之道,又解决旱时烦恼。”缗昊对答得倒快,一语便戳中了芜嗟心尖。
“我知道了!如此甚好,若是昊哥哥还会更多,那便可以放个贡案受人拜祭了!”
“啊?”
芜嗟笑意横生,显得兴奋。她一笑,眸里的光点便聚集到一处,青涩的脸庞上溢出些许甜蜜。
只是如此说着,却让缗昊一时迷惑,不知如何作答。
“你都成神了,以后谁还祭龙,专祭你!”
这打趣的话让她满目欣喜,也逗得他跟着绽开笑颜。
只是她不甚明白,为何缗昊似是懂得很多却又神形呆滞。
芜嗟才咀嚼一口糕饼,蓦然想起一事,紧着吞咽下肚,囫囵说到:“对了,不久便是祭龙的日子了,听闻东边水患,民众想着祈福,到时城中定是热闹,此次,昊哥哥可愿同往?”
缗昊随即迟疑,此刻心中既有一些想往,又畏惧着什么,祭龙毕竟是中原人的大事,他也想着能赶这趟热闹,同时却有意回避着这样的大事。“若武罗大人不去,也只好作罢......”
芜嗟听得悻悻不悦,才想拿一块糕饼,手还未伸进碗中,便泄气般落在桌上。
“这次也只能与哥哥同去了……”
缗昊察觉到她话中的遗憾,但得了武罗之命不得近黄河,多少次受邀都是拒绝。
缄默片刻,只见缗昊微微一笑,将手搭在芜嗟头顶,轻缓地抚摸,道:“民间典礼很是热闹,芜嗟替我好好看看。”
“我知道……”芜嗟趴在桌案上,向缗昊投去清澈的目光。
“武罗大人说,有人沿着黄河抓你……但你不用担心,留在城中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这话有些稚气,但芜嗟说得发自肺腑,她不知道他为何受人威胁,只是不忍心见他不得自由。
可“那些人”为何抓他?倘若某天真的不慎被发现,岂非是更加身不由己。
芜嗟想象至此,不由得蹙眉,缗昊只是笑着,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悦,就像一位老者。只是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有情绪。
据说数百年前就有了祭龙习俗,夏国的先民相信向黄河神祷告、祈求、敬上贡品便能将愿望与神明,以求得新年风调雨顺、秫谷丰收。
今年的祭龙大典也如期举行,典礼还未开启,黄河岸上便早已聚集了大量民众。
此次典礼羿将其交予纯狐妃操办,又由年轻相邦寒浞协助,大典已然成为一场游会:
映入眼帘的是浸染着色过的旌旗,供案上摆放着精致的糕饼与饱满的果子,祭场外人们交换着织品、谷物、盐卤和兽肉等。
而祭台下则有数十男女排演着祭舞,他们戴着庞大而诡异的面具假扮鬼魅,随着最中心的“神明”扭动身躯而骤起骤落、叩拜自然。
芜嗟才沉浸进这氛围当中,回头却吓了一跳,只见一张绛红狞目鬼脸正对着自己,咧开的嘴上还有两颗獠牙。
惊吓之际,鬼脸却被那人摘了下来,露出熟悉的面庞,原来是哥哥寒浞。
他今日倒高兴,看起来愈加意气风发。还没等他笑出声,芜嗟一个拳头就落在他的左胸。
“痛!”寒浞假意抱怨,脸上确笑意不止。
“小芜嗟苦练半载,力气倒是见长了”说着,他举起手里的面具,道:“别单是打人,你看这面具多精巧。”
“哼!”芜嗟瞥了寒浞一眼,娇嗔着接过他手中的鬼面。那面具的神情做得到位,全然体现了人们所构想的“鬼”,染色更是她所未见的纯厚。
“这可是傩神,驱邪避瘟。”见芜嗟望着面具沉思,寒浞接着解释到。“既然你都被吓了一跳,那说不定真能驱散邪祟。”
“这是做甚?”
闻声望去,只见是纯狐妃前来询问,芜嗟与寒浞同时鞠了个礼。
“纯狐娘娘,我与哥哥正在说这些面具呢……”芜嗟倒是应答得快,说着便举起手中的鬼面。
纯狐轻抚过面具脸颊处,说道:“眼前这些用物、吃食、赏品皆是夏民的智慧。”
“芜嗟知道,祈神只是仪式,天神也许不会听到祷告,但人永远都在创造更好的日子。”芜嗟笑着对纯狐说。
“娘娘,臣已按吩咐办好了祭典之仪,请随我来。”寒浞从容作礼,想要引领纯狐走向排演场地。
“有劳……”纯狐带笑点点头跟随他而去。
“妹妹!祭舞结束后你若能找出我来,那我便赠你一箱贝币!”寒浞回头向芜嗟喊话,一手盖上面具,一手不经意地拉拢纯狐的衣角走向舞蹈的人群。
“你先备好!空口白话我不信!”芜嗟扯着嗓子喊道,但见二人脱下外袍披上蓑衣,钻入人堆里。
只剩她一人待在原地,心中疑惑却想不通,只是嘟囔:“你想巴结人,我且不与你争。”
回过神来,易物之地仍是陈列琳琅,令人目不暇接,其中就有她最喜欢的麦芽饴,它比任何甜枣都甜,吃上一口似乎就能扫除一切不快之事。
今日身上带了足够的贝币,于是芜嗟买下了一位老妇人手上的所有饴糖——祭典的热闹是每个家人都要沾一份的。
正抬头,两个诡异的人影从她的余光中闪过,虽然只是短短地映入视线,但还是被芜嗟捕捉到。
他们离她稍远,可芜嗟眼力极好,一眼就知道他们正是跳祭舞的人,就连面具都分辨得一清二楚。
那二人身姿像是一男一女,男人牵着女人,似乎急于离开此处,可如今祭舞尚未开始,他们想要去往何处?
芜嗟霎时便想到了才从身边离开的寒浞与纯狐妃,喃喃自语道:“这裙摆,真像是纯狐娘娘呢……”
说着,她心中疑窦更深,于是向着那二人的方向紧跟而去。
一路上二人始终不摘下面具,芜嗟不解,便加快了步子,想要追上他们,可相距甚远,那二人似乎也放开了步子。
“哥哥!纯狐娘娘!”无论她如何呼喊,那二人依旧是向前跑,像是从来没听见人声。
芜嗟跟得有些累,但正是此时,那对男女消失在了一座院落周遭。她认得这个院子,那是专为大祭建造的藏屋,祭祀所用之物便存放于此。
可今日此处无人值守,僻静异常。
芜嗟靠近院墙,那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能进入其中。
“哥哥……”她小心翼翼地行走于院落之中,细声的呼唤也显得清晰,静谧中只有远处典礼的歌声缓慢淌来。
“怎么会是他们呢?方才分明像是一对……情人……”芜嗟如此想着,眼见四下无人,转头便要折返回去。
可就在转身的刹那,忽闻一角窸窣作响,那声儿还不小,不像是鼠窜。
于是她看向出声的方向,那里有间小屋,似乎声音就是那小屋里发出的。
芜嗟并未多加思虑,提起裙摆飞快绕到廊上。
“哥哥,可是你?”
无人应答,她倒是纳了闷:“难道是什么猛兽进了屋子?”可那房门并未打开,虚掩着留了一道缝。
她挪步上前,轻缓推开了那扇门。
这儿果真是个储物间,满屋的祭祀用品,窗很大,向阳开着,而堆满墙角的正是她才见过的那种面具。
芜嗟将目光落在面具堆时,却发现有人正仰卧其上,看身姿是个男人,他脸上盖着寒浞的“傩神”面具,应是在小憩。
忽见他时,芜嗟吓得心头一紧,但止住了出声,见他不动,便蹑手蹑脚向墙角走去,来到他的侧边。
她伸手去摘那面具,但面具下面并不是她的哥哥,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和寒浞相仿,相比缗昊倒是小了几岁,面部棱角分明,身形却并不似寒浞健壮。
区别于风吹日晒的深邃感,他的面部轮廓显得较为柔和,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细长而锐气,眼睫低垂,即便是闭目也觉得好看,像一双女人的眼睛。
也正是这双眼睛,让他的脸透露着一股诡异。
芜嗟只是盯着他,须臾的茫然,那人却霎时睁开双眼,四目对视之下,她竟看到他拥有四只眼珠,兀然惊吓,整个人向后摔了一个踉跄。
可正是这一刹那,那男人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扼住了她的脖子。
来不及发声的芜嗟,从头上拔下一支骨簪向他刺去。
可那远远比不上他的敏锐,没等簪子接近,他便迅速地掐住芜嗟的腕部致使她使不上力,骨簪也掉落一旁。
此时男人看清了眼前女子的模样,但芜嗟已然失去反抗之力,或许再久些命就折了。
见此情形,他放松警惕,撤走了扼住她脖颈的手,泄气般退缩回面具堆中。
得了松快的芜嗟大口喘着粗气,方才太过凶险以至于双目紧闭,当她再度向那个男人望去时,只见他眼睛已变成常人模样,且不止眼睛,他浑身的一切都与常人一般无二。
“是你啊……”他开口说话,声音很轻。
芜嗟惊吓之余已经退至墙根,一边护着自己的脖子,一边试探性问:“你……认识我?”
听罢,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侧方,道:“可还记得?”那儿扎了一条布带,还隐隐可见有渗出的血迹,芜嗟知晓那是为治疗伤口才包裹上的,霎时心中想到几天前的猎场。
“你是那……”
芜嗟还未说出口,门外便传来脚步声,那人也化作一只鸟,夺窗而出。
“芜嗟?”一个声音贯入耳中,她转头,却发现是寒浞现在门口,于是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奔向他,嘴里直呼有妖怪。
寒浞拖住芜嗟双臂,见她焦急,不明所以,只宽慰道:“别怕,妖伤不到你,这不是走了嘛……”
“也是……也是……”芜嗟说着,调整了呼吸,让自己安定下来。
可定睛一看,却发现寒浞的装束似乎和之前见到的不太相同,抬眼望去,头发也稍显蓬乱。
“哥哥,你方才去了哪里?”
听她如此说,寒浞认为是在诘问自己让她迷路,随即回答:“方才随祭舞排演,出来却不见你,于是草草卸下服饰来找你,谁知也是一顿好找。”
他有答复,芜嗟自然相信,也就没有多想,整个人几乎要瘫在他身上。
“你要真的害怕,回去请个巫师来驱驱也就罢了。”寒浞倒是从来没见到她所说的什么妖什么鬼,只得不断安慰。
“不……不……许是我自己看错了。”芜嗟拒绝了他的建议,随后指向后方,道:“哥哥你看那儿……”那个面具堆上正搁着奇怪男人留下的面具。
循着她的指的方向看去,寒浞也大吃一惊。
“像不像你的,忽地出现,可吓到了人。”芜嗟补充。
他走近面具堆,拾起那个“傩神”面具端详,心中很是明了那并不是“像”,而就是他遗落的面具,但不知为何又出现在这儿,或许真是芜嗟所说的出现了妖吧。
“我……我们还是出去看典礼吧,别让娘娘一人在那边。”
听见芜嗟说话,寒浞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抬头见她正拾取地上的包袱,那正是方才惊吓时掉落的麦芽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