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伤(捉虫)
莲蓬一句“世子爷”还没叫出口,顾金尧便带着毕慈绕开他,推门而入。
“住手!”
院中的光晃在梁昭音脸上,一身熟悉的黑色衣袍映入眼帘。
梁昭音下意识背过手,靠在屋角。
方才拉扯中,那把剪刀划过她的手腕,力道不小,已经渗出血了。
邢兰茗丢下剪刀,扑到顾金尧脚下,“方才不是我要伤人的,是我一时糊涂,不是有意的。”邢兰茗跪到顾金尧脚下,试图解释。
顾金尧没工夫瞧她,直接俯身自她手上将和离书抢过来,展开看了看,确认没问题了,朝毕慈看了一眼。
毕慈像是明白了,从背后拿出绳子。
邢兰茗脸色惨白,松开顾金尧,又转去求梁昭音,“你答应我的,只要我画了押,就饶过我的。我不要去衙门,我不要去衙门……”
“放心,你与梁斌有联系,这事衙门管不了。毕慈你查查南宁这月有锦衣卫来么?有的话将人交过去问问。”顾金尧道。
毕慈点了下头,将邢兰茗自梁昭音脚下拉过去,五花大绑拖出了门。门外头看热闹丫鬟婆子一个个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顾金尧将和离书递给余长安,“事情办妥了,还不去跟邢老爷说一声。”
余长安拿到和离书,像变了个人,喜出望外道了声谢,直奔门外去了。
“三姑娘的事,我一会亲自与邢老爷解释,你帮我也说一声。”顾金尧嘱咐了一句,可院里的余长安已跑没影了。
顾金尧回过头,这才看到角落里一动不动的梁昭音。
梁昭音想后退,奈何身后无路,只能由着顾金尧靠近过来。
“你怎么样?”顾金尧问,声音比方才命令毕慈时温和了许多。
梁昭音本能一颤。
顾金尧伸出的手被她吓了回去。若梁昭音不躲,那只手现在可能已经扶在了她胳膊上。
“你不能将她交给锦衣卫。”梁昭音轻声道,故意装作无事。
可顾金尧不是那么好骗的。他离她极近,听得出她声音发虚。方才他若没及时过来,那把剪刀甚至有可能要了她的命。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不怕?
想到此,顾金尧的心莫名其妙软了一下。
好在理智还能让他如平日断案一样,反问她:“为何?”
“她说就是锦衣卫帮她找到梁斌的。你将人送过去,打草惊蛇,真正的凶手就找不到了。”梁昭音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但顾金尧却大概听懂了。
“你是说,指使邢兰茗买通梁斌害你的人,是个锦衣卫?”
梁昭音颤抖着点了点头,身子又跟着抖了一下。
“我知道了。”顾金尧朝她眨了下眼,抬手才要扶她,怕她再避开,想想作罢,又将手放了下去,“蕊明,给你家姑娘拿件斗篷披上,她有些冷。”
顾金尧说着走到门边,换蕊明过来系斗篷。
“你去哪儿?”梁昭音喊住他,声音还有些发抖。
“贸然抓了人,不得向邢老爷解释一下?”
“你怎么与他说,手上又没有证据。”梁昭音松开蕊明的手,自己跟过来,“或者我同你一起去。”
顾金尧瞧她攥着双手,一脸紧张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从未查过案,哪里懂什么取证。再说,以他世子的身份,便是不同邢家解释,也并不为过。不过是看在梁昭音的份上,想同邢家好聚好散,免得日后生麻烦罢了。
她既跟来,顾金尧也不好拒绝,只是故意将步子放慢了些。
可惜梁昭音的性子还如小时候一样犟,明明方才都吓到腿软,动弹不得了,现在又偏要尽可能走得快些。只是眼见要超过顾金尧了,才又放慢了一点。
顾金尧不出声,任由她在自己身边忽快忽慢,权当看乐子。
好像小时候,他也是这般嘲笑她来着。
只是她才受了惊吓,顾金尧笑不出声,只悄悄勾了下唇角。
俩人就这么走着,眼见要到延寿居,梁昭音一个不小心,差点被鹅卵石绊倒在花园的草丛里。
顾金尧吓了一跳,慌张中托住了她的胳膊。
斗篷张开一角,梁昭音攥紧的两只手不得已露了出来。
伤口渗的血,足足铺满了一只手。这一路梁昭音用另一只手攥紧伤口,才没让血淌在地上。如今两只手上的血迹都干了,伤口处却还在缓缓渗出血,可见伤口极深。
顾金尧看着她,浅浅皱了下眉。
“无事,先把三姑娘的事解决了,我再……”梁昭音试图背过手,可力气不敌顾金尧,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两条胳膊都被顾金尧牢牢锁在手心里。
躲不及了。
“世子爷你……”
顾金尧对着手腕上那道一寸长的伤口仔细端详了片刻,“蕊明,去打点清水来。”
“到这儿来么?”蕊明问。
“嗯。”顾金尧单手锁住梁昭音两只胳膊,单手自怀里找了找药。
北镇抚司出来的身上不得带点救命的东西?
“先去长廊坐下,包好了伤再说。”
梁昭音拗不过他,只得先坐到长廊下,可心里惴惴不安,怎样想都觉得不妥。
蕊明就近打水,很快便回来了。顾金尧接过蕊明淘好的帕子按在梁昭音手腕上。
“疼吗?”
“还行。”
梁昭音趁着他微微松手,又尝试了一次抽身,奈何还是失败。再抬头,才发现刚才蕊明去打水,意外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丫鬟过来,大家躲在花窗后,各自露了半个脑袋。
梁昭音忽觉尴尬,微微侧身背过众人,倒是离顾金尧更近了些。
单拿水洗确实不疼,但耐不住北镇抚司代代相传的金创药。上药时,梁昭音疼得缩了下手,吓得顾金尧也缩了一下。
二人对视一眼,梁昭音还是默默将胳膊放了回去。
顾金尧小心将手放回来,动作慢了许多。足足一炷香时间过去,那伤口才被包扎完毕。
梁昭音望着自己手上刚从顾金尧怀中扯出的白纱布,又破又丑,忍不住撇了下嘴。
顾金尧浅笑,“能包上就不错了。总比最后落疤了强。”话到此处,顾金尧忽然想起方才邢兰云与他说的,忍不住朝梁昭音小臂上望去。
确实有一块烫伤的疤。
顾金尧还想说的话哽在喉头。
“多谢世子爷。”梁昭音起身要行礼,远远地,瞧见余长安从延寿居出来了,赶忙又将手藏到斗篷里。
余长安本想直接回家的,无奈瞧见顾金尧在,不得已过来打个招呼。
看他一脸开心,顾金尧便知邢老爷没多为难。
余长安对着顾金尧端正行了一礼,道了声谢,这便要走。
“等等。”顾金尧故意朝旁让了让,叫余长安看见梁昭音。
梁昭音不愿与余长安有再多来往,有些局促地瞧了顾金尧一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金尧眼神指了指梁昭音,朝余长安认真道:“给昭娘道歉。”
“我……我那日是喝醉了,又不是有心。”余长安小声嘀咕。
“那也道个歉。往后去了京城,昭娘见你不易,还怎么听你道歉?”
“京城?”余长安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再看看顾金尧和梁昭音,双目圆睁,微张着嘴,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你们……”
“不是……”梁昭音这句解释还没说出来,就瞧见顾金尧点了下头。
余长安也不知道为何,知道顾金尧要娶的当真不是公主,而是邢家一个小绣娘的时候,这么多年对他的怨恨,好像忽然减轻了不少,嘻嘻一笑,真对着梁昭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长安见过嫂嫂。那日,对不住,嫂嫂莫往心里去。”
这下非但梁昭音吃了一惊,周围一圈看热闹的丫鬟,包括蕊明在内,都吃了一惊。
只有顾金尧像没事人一样朝他笑了笑。
待余长安走远,顾金尧才朝梁昭音偏了偏头,“待你到了京城,若有人这般欺负你,侯府上下都能帮你应付回去。”
连沾亲的余长安都不是问题,更别提其他人。
顾金尧要想让梁昭音一句答应,总要给出必要的好处,而这点好处在顾金尧眼里,于她一个南宁的小绣娘来说,已经够大了。
本想梁昭音听了至少能与他亲近些,谁知一回头,见她退了半步。
“若我不去京城,不是就没有这些麻烦事了?”梁昭音望着院里的一众花草,故意没看他。
顾金尧语塞。
“你们京城有京城的活法,我在南宁也有我的活法。”梁昭音徐徐说,慢慢偏过头直视他。先前她没有准备,一躲再躲,如今既躲不过,倒不如将话说清楚。
“打不过的便不打,争不过的便不争,高攀不起的姻缘不强求。人活一世,各有各的难处,真到大难临头,谁能护住谁呢?世子爷口口声声说要护我,当年外祖父入狱的时候,你可曾护住我?”
顾金尧对她的话全无准备,此刻全然说不出话。
“我没有要责怪世子爷的意思,不管你那时是真的不想相救还是有什么难处,外祖父已经不在了,梁家死了那么多人,我也逃出来了。”梁昭音也说不清重活一世是何心境,但彼时对他恨之入骨,如今早已释然了,“我只是想让世子爷知道,没有世子爷护着,昭音也能活得很好。”
“我不想再为了你的一句保护委曲求全。”
“倘有一日,我能将铺子开到京城去,与世子爷来往多了,你我真的两情相悦,世子爷求娶,昭音定会欣然答应。但眼下,海城铺的生意才有点起色,四爷身子又不好,扬城铺那边的事情也不少,世子爷叫我抛下所有这些,跟你远走京城,怎么可能呢?”
“且不说你我的情分如今到底还剩下多少,便是昭音的良心也过不去。这些,世子爷可曾想过?”
顾金尧仍是没话说。
“眼下世子爷有求于我,都不肯替我考虑,叫我如何相信成婚之后,你会真心待我?”
梁昭音说罢,叫蕊明从包裹里取封信过来,信是外祖母死前留下的。彼时顾金尧退婚,梁家始终没给个说法。直到外祖母去世后许久,梁昭音才知道外祖母写的那封信,是不允。
世间少有男子退婚,而女方不允之先例。外祖母循规蹈矩了一辈子,更是对此十分在意。但就是为了梁昭音,外祖母不惜破了自己的戒,含泪将这封拒信写成。
“世子爷若只是想在圣上面前有个说法,倒也不必我人去京城。”梁昭音将信递给顾金尧,“你能将信拿去,便说明你已见过我。之后怎么编,全凭世子爷一张嘴。”
顾金尧接过信,原地怔了许久,久到信都忘了先拆开瞧瞧。
梁昭音的话不痛不痒的,可顾金尧听来却似利刃穿膛一般。
句句都对,又句句都让人不舒服。
他攥紧了信,差点就要揉破了才松开手。
从小长在侯府,要什么有什么的顾金尧,头回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而若论其中酸苦,比起前世死在公主府,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