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到
顾金尧喝了口水,看着邢兰茗坐下来。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似在紧张。但按理来说,没直接将她送去北镇抚司,而是救到这儿来,她应当明白是在给她留活路。既是活路,就不该紧张才对。
顾金尧暗忖了一会,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除非……她要供出的人身份尊贵,即便是顾金尧,也未必招架得住。
按照北镇抚司如今的架构,各地奔走的锦衣卫多数还是父亲在任时的老部下,而新任指挥使邱弥生手底下刚刚提拔上来的那批人,年纪最大的还比顾金尧小三岁。如此推算梁家出事的时候,这些小毛孩子应当还不懂事,实难想象能跟梁昭音结什么仇怨。
思来想去,顾金尧的目标锁定在了最后的那个答案上。
如今的指挥使,邱弥生。
邱弥生不是顾侯的学生,而是被圣上一句口谕,天降北镇抚司的状元郎。先前锦衣卫在各地办案时屡屡惊吓百姓,引得民声愤愤,上达天听,顾侯也因此没落下个好名声。
于是邱弥生刚坐上指挥使的椅子,就各地寻访视察,安抚民心,轻减刑罚,大罪放小,小罪化了。这些年北镇抚司在坊间的口碑稍有好转,但邱弥生这个人在锦衣卫中间的形象却是差极了。
于锦衣卫来说,办案如同吃饭。办大案,吃好饭,不办案,吃不上饭。
顾金尧已经听过不止一个锦衣卫提过,最近“生意”难做,家中困难。
顾金尧私下救济过几位,后来被顾侯知道,语重心长谈了小半夜,大抵意思是说,权都交出去了,人家爱怎么搞怎么搞,明哲保身才是正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从这层意义上说,邱弥生这个人,顾金尧确实招架不住。
将这一通仔细地想清楚了,顾金尧才又看了一眼邢兰茗。
邢兰云看着顾金尧,全然猜不透他半天不说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说北镇抚司的审问手法,甚是别致。
邢兰云看不懂,但也没有问,也端起水,喝了一口。
邢兰茗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强忍了半天才问:“世子爷想知道什么?”
顾金尧放下水,看看窗外,眯着眼,若有所思,还是不说话。
屋里安静了一会,邢兰茗终于忍不住抽咽起来,“世子爷想知道什么我都说,除了,那个锦衣卫的名字。”
“什么锦衣卫?”邢兰云忍不住问。
邢兰茗瞥了眼邢兰云,低下头,“世子爷应该知道。”
邢兰云看向顾金尧,看他还跟没事人似的,半点不着急。
顾金尧回看他一眼,徐徐说:“借她之手想害死昭娘的锦衣卫。”
邢兰云大惊。
邢兰茗继续道:“去年他来南宁办事,路上见到的我。他手里有我的把柄,我是不得不替他做事的,起初只是跟人说几句北镇抚司的好话,后来他回了南宁,写信给我,叫我传几句谣言出去。我照做了。再后来,便是杀人……”
“你杀了人?”邢兰云隐忍不住咳了几声,面色通红。
邢兰茗闭上眼,淌下两行泪,“起初我是不想的!但凡,邢余两家能有人真的看得起我这个三姑娘,我又何苦去做那样的事?”哭到半晌,蓦地笑了,“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左右都是一死。今日跟世子爷回北镇抚司,是死,事情败露被那人发现,也是死。”
“那锦衣卫是谁?”邢兰云虚弱地喝道,“你若不说,世子爷如何救你?他既将你带到这儿,就是为了救你。怎么知道今时今日你还是执迷不悟?”
“他救不了我。”邢兰茗苦笑,“这事但凡能瞒下来,还好说。现在外头这些锦衣卫都知道了,早晚会传到那人耳朵里。他若知道我说了他的名字,等进了牢里,日子会更不好过的。”
。
“算了。”顾金尧打断他,招呼外头来人先把邢兰茗带下去。
“为何就算了?”邢兰云问他。
“我大概知道是谁了。”顾金尧确认了心里的猜想。
“是谁?”屋门大敞,瑶心郡主负手进屋,表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
顾金尧认出瑶心,连忙起身行礼。
邢兰云也跟着站起来。
“谁要害昭音?连世子爷都要忌惮三分。我爹爹他怕不怕?”瑶心郡主嫌弃地看向顾金尧,似在怪他刚刚怯懦。
顾金尧瞧了眼瑶心郡主身上的剑,“郡主这是随王爷练兵去了?”
“倒也不是。”瑶心郡主看了眼身后,刚想叫梁昭音来着,却见她人没跟来。
梁昭音知道顾金尧在屋里,他未请她,她倒也不必上赶着去。瑶心郡主身份尊贵,做事莽撞些无妨,她不行。
瑶心郡主没勉强她,只同顾金尧道:“昭音是我朋友,她的事便是我的事。害她那人,你要不便去查,不妨告诉我。若他还在南宁,我定要好好收拾他一番。”
“他人不在南宁,在京城。”顾金尧道。
“京城?”瑶心郡主有些失望地努了努嘴,“那我便叫我爹上书圣上,治他的罪。”
顾金尧浅笑,“事情没有郡主想的那么简单。”
瑶心郡主沉了一口气,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边说,“你们这些文人,就喜欢故弄玄虚。不巧你今日遇上我了,我们南宁水师的人,素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你若不告诉我,我便写信告诉林阳姐姐去。”
瑶心郡主一双凤眼盯着顾金尧看。
听到林阳公主的名字,顾金尧下意识冒了一层冷汗。
眼下,瑶心郡主还不知道他要退婚的事,若真这时候叫她一封信送去京城,让公主知道他临时来南宁找梁昭音的事,计划就全完了。
顾金尧清清嗓子,请邢兰云先出去,叫人关上门,自己坐到瑶心郡主对面。
邢兰云到门外,但是没走。见梁昭音躲在窗下,努力偷听却听不到,邢兰云指了指窗框一角,只要用手指轻推就能推开一条缝。
梁昭音看看两旁把守的锦衣卫,实在没敢动手。
邢兰云见状,便先替她动了手。
窗子慢慢撑开一角,顾金尧看见,磕了下手上的杯子。
这是顾侯先前所创的北镇抚司独门暗号,磕一下便是“不管”之意。
门口的锦衣卫收到暗号,刚按住刀的手又放了下去。大家训练有素,表情如常。
梁昭音四处看看,的确没见有人拦阻,心里却直犯嘀咕。
邢兰云叫梁昭音凑近些听。
梁昭音替下邢兰云,自己撑着窗子,蹲下身,刚将耳朵贴到那道缝隙上,就听见里头,顾金尧说:“北镇抚司新任指挥使,邱弥生,郡主可见过?”
瑶心郡主摇摇头,“但听说过。”愣了会,又像发现什么惊天秘密一般惊诧道:“该不会就是他……他要害昭音吧?”
“还不好说。”顾金尧不下没有完全把握的结论。
瑶心郡主却像当真了似的,“他为何要害昭音?”
“这就更难说了。”顾金尧低头细忖,“他不是南宁人,应是从未见过昭娘的,据我所知,先前在京城与梁家人至多也只有一次机会碰面。”
“一面之缘能结什么死仇呢?”瑶心郡主问。
“这些只有回京细查才知道了。”顾金尧喝了一口水,眼睛不自觉瞥向那条窗户缝,“陈年旧案,遇害者也不愿到京城去,单凭我一人之力,怕是很难查清。”
“啪”地一声,昭音抽手,窗户猛地落下去。
“什么动静?”瑶心郡主警觉地按住剑柄。
“风刮的,不妨事。”顾金尧有意扯谎。
瑶心郡主不信,匆匆跟顾金尧告了辞,急忙出门来看。
窗下只有邢兰云和梁昭音两个人。
瑶心郡主绕着天井转了小一周,确实没发现什么贼人,回过头来,拉过梁昭音,先到一旁。
“我都打听清楚了。”瑶心郡主憋了一肚子话想说。
“我也听到了。”梁昭音抿了抿唇,脸色不太好。
她先前也想过外祖家出事另有隐情,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大。
“要我说,过段日子林阳姐姐大婚,我要随爹爹进京的,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这事既然出了,索性就查个清楚,免得你之后的日子都过得提心吊胆的。”
梁昭音没立刻答应,但也没拒绝,谢了郡主一句,只说再想想。
若在前世,她想着京城能有顾金尧这个靠山在,这时候肯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但是现在,她孤零零一个人去京城,没吃没住的,怎么想都不好。
晚上回到海城铺,梁昭音怎么也睡不着,起来做了会绣活儿,蕊明过来拿了件衣裳给她披上。
“姑娘怎么不睡呢?”蕊明问,瞧见她面前台屏上已经半成的猫,打着哈欠问:“这猫姑娘绣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给姑娘补针就是,姑娘歇着吧。”
“我睡不下,权当绣着散散心好了。”梁昭音叹了口气。
蕊明随她坐到一旁,将灯点亮了些。
“姑娘今日随郡主去做什么了,一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可是那位世子爷又欺负姑娘了?”
“他欺负我?你听谁说的?”梁昭音问。
蕊明住了口,改小声说:“邢宅人人都道,世子爷钟意姑娘,姑娘不日就要去京城了,大家争着吵着要跟姑娘去呢。我知道姑娘不想去,同她们说了,可也没人信,都道姑娘傻,放着嫁入侯府的好机会,也不去。”
蕊明慢慢说,梁昭音慢慢听,听完了,噗嗤一笑,“那你觉得我傻吗?”
“姑娘才不傻。”蕊明说。
“我倒觉得自己挺傻的,”梁昭音认真看着台屏,莞尔一笑,“傻在没早点将人心看清楚。”她顿了顿,继续手上的活,“所以,邢宅那些绣娘为何愿意跟我去京城呢?”
“姑娘可能不知,邢宅的丫鬟大多不是南宁人,北境的居多,还有不少是家道中落被卖来的。大家在邢宅待了这么久,都想着回家乡呢。”
“那你呢?”梁昭音恍然想起自己忘了问,“蕊明,你是哪里人?”
“我……我就是京城人。”蕊明想起小时候,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