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这个世界上无所谓幸福,也无所谓不幸,有的只是一种情况,和另一种情况的比较。
如此而已。」
——《基督山伯爵》大仲马
挪亚其实一开始不姓黎法斯,那是母亲的姓氏,十四岁之前他都和父亲姓,路易德。
父亲欧利文-路易德是个很严肃的人,印象里很少笑。挪亚和他也并不亲近,那时候他还不是柏林城里的孩子,和父亲一起住在德累斯顿东的巴斯泰。
那是个临近易北河的小地方,唯一有名的是砂岩山脉和巴斯台石桥,不时有外地的旅客来游览,挪亚看着那些背包客,轻装上阵,自由得就像一阵横过易北河面的穿堂风。
父亲希望他能好好读书,至少在学校里的功课不要全是C-以下,但挪亚并不是块学习的好料子。他是那种一打了下课铃就要冲上大街找乐子的小镇男孩,和朋友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对着穿长裙的漂亮少妇吹口哨,遇到年轻姑娘就上去亲吻人家白暂的手背。
等在街上疯玩了一天之后,挪亚假装在学校里用功到很晚,但总在父亲逻辑缜密的逼问下露馅。他丝毫不怀疑父亲的聪明才智,律师在当地是非常受人尊敬的职业,父亲作为一名独立律师,总是要跑到柏林城里工作,所以才得以和名门贵族的母亲结缘,并且有了他。
但因为两人性格不合,最终分道扬镳。
没关系,挪亚也不能确保自己只爱一个漂亮姑娘,有时候他上午和莫妮卡去郊外写生,下午就急匆匆赶去电影院赴碧漾卡的约。
一生只爱一个人太难,他理解母亲。
挪亚原本以为生活会这么继续下去。
直到那天破门而入的枪声,父亲那高大而缄默的背影轰然倒塌,挪亚站在厨房到起居室的门口,看着陌生男人再次缓缓地举起枪。
第二声枪响。
挪亚手里盛着黄油曲奇的盘子掉落在地。
饼干碎屑落在他沾染了血渍的鞋面,同样也落在地上两具中年男人的尸体身上。
......
“路易德,路易德!”
鲜少有人知晓的名字。挪亚猛的睁开眼,视野里依旧是永恒苍翠的绿,汤匀稚嫩的嗓音从头顶正上方传来。
挪亚摸了把汗湿的额头,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狂躁的心跳直到睁眼时才慢慢平复。
汤匀坐在一棵高高的枝干上,轻盈得像一只白鸟,她是怎么飞上去的?挪亚有些不解。
“怎么喊我这个名字?”他抬起头,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汤匀圆润的下颌和红扑扑的脚掌,“虽然你知道这个姓的由来。”他嘀咕道。
“喊了你几声都没反应,就随便喊咯。”
“抱歉啊,睡太死了。”挪亚打了个哈欠,望了望树叶缝隙里的天色,“还没到晚上吗?”
“没有哦,虽然我也感觉你睡了很久。”汤匀一手攀住身边的藤蔓,另一只手扶着倾斜的树木,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荡了下来。
“怎么啦,做噩梦了吗?”可爱的返生官好心提醒道,“不要让自己太过害怕哦,这样身体会变冷,还会有很坏很坏的事情发生。”
“也,也不是害怕啦。”挪亚着急忙慌地起身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接住女孩光滑的双脚,接住她,接住她轻盈的躯体和洁白的裙摆。
“就是一些小时候发生的事。”他解释。
这时候若是有人看到,会觉得挪亚才是那个尽职尽责保护灵魂的返生官,而汤匀只是个童真无暇的小姑娘。
汤匀踩着他布满厚茧的手掌,那是经常吃苦的人才能生出的东西。这一瞬间,她的目光柔和而专注,一分不差地落在这个纯洁的灵魂身上。
她伸出手,摸了摸青年干燥卷曲的头发。
风吹拂树叶于树叶之间的夹缝,阳光仍然在淅淅沥沥地洒落。她知道一切,汤匀,她知道。
挪亚的内心,突然间变得宁静了。
————
叮叮咚咚的泉水声,伴随着前路愈发开阔的视野灌入两人的耳朵。一路上树木都遮天蔽日,突然行至这一大片低矮的灌木林,前方小溪流的波光粼粼再也遮不住,李诗筝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一路上,两人始终处于某种低气压中,连带着雨林里的景致都有些沉寂——自从李诗筝一语道破天机后,她的返生官就再也不言语了。
其实李诗筝不觉得这真相有多震撼。
毕竟,这里可是生的机遇与死的沉沦的交界,那么返生官也一定是双面性的。李诗筝不是什么很蠢笨的人,不觉得天上能掉下馅饼,也不觉得返生官会尽力指引每一个迷失的灵魂。
但这也归功于她的无所畏惧。若是代入一个仍想要回到人间的灵魂来说,这一发现无异于一个惊天噩耗,亦或是晴空霹雳。
首先,蓝河是个游离于现实之外的地界,能够规范人性的法律在这里也失去效力,也就是说,在这儿做一切事情都是不用承担后果的。
自由一旦不框定范围,就会演变成暴-乱。如果想要整个蓝河有序的运转下去,就需要一个能够等同于现实世界的强有力的权力构造。
就目前出现的角色们来说,唯一能够维持秩序的,恐怕只有拥有‘特权’的返生官了。
乍一看好像是非常合理的设定,但若是返生官的立场不站在善的一方呢?若是他们并不希望灵魂能够重返人世间,而是希望好的坏的全部都下地狱呢?若是他们以虐杀灵魂为乐,随意主宰灵魂的命运呢?
他们规范灵魂,但没有东西能够规范他们。
知道了真相的灵魂们,恐怕会精神崩溃吧。本以为是上天给予的机会,但转眼间发现堕入了比现实世界更加惊险无序的蓝河世界。返生的几率渺茫,再死一次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真是瑰丽而残忍的世界。
李诗筝思绪万千,目光望向前方的河流而不是脚下的路。身体和灵魂总得有一个在路上,但若是两者都在路上,那就很容易出事。
右脚踩在地面的碎枝之中,落下时不觉有疑,抬起时却被坚韧的枝条勾住脚踝。李诗筝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踉跄着往前倒去。
张闻亭走在她前面,听到一道打破静谧的轻呼,不假思索地回过头去,可已经晚了。
两人撞到了一块儿,顺着缓坡,咕噜咕噜滚了下去。
张闻亭眼疾手快,他果断地扔掉长柄伞,把李诗筝护在怀中。两人在布满青苔的小滑坡上滚了好几道,最后只听见“扑通”的一道水声。
然后陷入了沉寂。
李诗筝躺在涓涓细流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指缝里有不安的溪水游走,不感受到寒冷不代表不感受到潮湿,那种滑腻而流畅的触感在肌肤上肆意蔓延,好像某种擦着身体路过的生灵。
她感受到身上的重量。
张闻亭承受了这场意外中的大部分冲击,两人一齐摔到滩涂上的时候,他已经被好几道藤蔓刮擦了脸颊,身上倒是还好,磕碰是难免的。
他睁开眼,看到了李诗筝白净的脖颈。
千鸟格围巾散开,露出女性苍白的皮肤,突出的青灰色血管在肌肤间跳跃,像是蓝色的小蛇。李诗筝太瘦了,她的体脂率低到医生看到体检单都皱眉头,浑身上下的脂肪层都薄得和纸一样,一旦有点动作,身上的青筋和淤青都很明显。
他压在李诗筝身上,并且隔得太近了。
近到能看到脖颈上淡淡的颈纹,皮肤肌理之间流淌的水痕,阳光让苍白更加晃眼,更加透明,李诗筝的身体在阳光下发光,真的像脆弱的灵魂。
只有那吹拂到脸颊上的,轻而急的呼吸声,才能证明她仍旧有生命体征的事实。
张闻亭双臂施力,撑起了身子。
“没压疼你吧?”他说着,就要从那脆弱的身体上离开。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在李诗筝的脸上,或者说,没敢落在她脸上,
原因有三。
一,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就算是作为身份特殊的往生官,也不能摆脱他是男人的事实,如此近距离和女性接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无可抑制地感到心脏乱了几拍,有生理反应在浑身上下乱窜,这不好,很不好。
二,她现在浑身都被打湿了,理应处于很狼狈的状态下,就算不是个绅士只是个普通人,也不应该故意去不礼貌地打量女性的窘境。
三,李诗筝是个漂亮姑娘,准确的说,是非常漂亮的姑娘。她的美不平易近人,相反是非常凛冽的美,毛流分明而浓密的眉毛,大而明亮的眼睛,挺秀而带着小驼峰的鼻梁和温润的鼻头,唇色淡漠如裸色玫瑰。这样一张如同寒星的脸孔,倘若她不表露情绪,那么没有人能够触摸到这冷色的星光。张闻亭害怕冒犯她,害怕她将要露出那个揶揄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容。
张闻亭沉浸在自己的紧张里,以至于没有发现身下的李诗筝动作了。
她抬手,溪水细碎的响动。
突然间用了力气,漂亮姑娘抓住他的风衣衣领,张闻亭被她猛的拽住,距离再次拉近。
张闻亭的视线不可避免地停在她脸上。
额角淌着晶莹的水流,眉眼的毛流上挂着细密的水珠,李诗筝的脸潮湿而美丽,但她正缓缓露出一个张闻亭从未看到过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们还要互相试探到什么时候?”
她轻笑地问,吐息混着沁润的冷湿。
“你对我的事情感兴趣,我对你的事情也很好奇。张闻亭,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必要隐瞒。”她很认真地喊他的名字,像是要叫住他的那颗紊乱的心脏。
“你是要逃,还是要和我玩一个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