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毫无疑问地,我的心脏就那么漏了一拍。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那样的感觉。
就像整个世界在你四周,从你身体中由内而外地翻滚,而你漂浮在半空中。唯一能帮绑住你不会飘走的,就是那双眼睛」
——《怦然心动》温德林-范-德拉安南
“愿闻其详。”
张闻亭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这个游戏是我在英国读书时学到的,室友是个法国人,在他们那儿,这个游戏叫做‘trois questions’,意思是‘三个问题’。我们在聚会上经常玩这个,有点儿类似国内玩的真心话大冒险,但是没有大冒险,只有真心话。”
“玩家们彼此准备三个问题,并向对方抛出问题,对方只用回答三个里面的一个,并且只说是否,然后交换攻守方,就这么重复循环。直到有一方拒绝回答,游戏结束并且接受惩罚。”
“听起来是很公平的游戏。”张闻亭道。“为了使它不成为具有逼供性质的游戏,并且更加有趣,我想在这儿提两个额外的建议——第一,这三个问题之间不能存在关联性;第二,我想将三个‘是否’类型的问题换成一个‘原因’类型的问题,也就是说,你将会除了回答毫无选择。”
“很有意思,采纳。”李诗筝道,“那么现在,游戏开始。是我先进攻,还是你先进攻?”
“你先吧,lady first。”张闻亭道。
“很绅士嘛,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李诗筝眨着眼睛,上眼睫毛的水珠沾上下睫毛,有种让人想拿最柔软的指腹去擦拭水渍的欲望。
“蓝河之中是否有灵魂和往生官之外的角色?返生官是否知道灵魂们所有的过往?你是否曾经也是人世间的人?”
三个问题被李诗筝一连串甩出,大有打得对手措手不及的趋势。
“我选择回答第一个问题,蓝河之中没有除了灵魂和往生官之外的生灵存在。”张闻亭道,“现在我来进攻。李诗筝,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人生无趣的?”
他的问法很温和,但意外的咄咄逼人。
“十八岁那年。”李诗筝回答。
“明白了。”张闻亭道,“那一年你结束了高中学业,独自前往英格兰并且开启了你的大学生活。游戏继续吧,现在是第二轮。”
“听好了。”李诗筝说,“成为返生官是否和人的主观意志有关?你们是否拥有可以随意抹杀灵魂而不被惩罚的权力?汤匀曾经是否抹杀过别人手底下的灵魂?”
张闻亭面色有些凝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蹙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我选择回答第二个问题。”他顿了顿,开口有些艰难,“是。”
李诗筝了然,“真是残酷的世界。如果你一开始就说明返生官们可能成为执行官或者刽子手一类的角色,那么我一定不会对你大不敬。”
“我无法改变别人的行为。至少我,并不想干涉人们往生的道路,那也不该是我们能决定的。”张闻亭道,“那是别人的命运,别人的人生。”
“我相信你的立场。”李诗筝说。
张闻亭从逼仄的问题夹缝中暂时逃脱出来,能够喘口气儿。四周依旧是萦绕耳畔的叮咚流水声,除此之外只有两人交接的呼吸。
很奇怪,心脏一直欢欣鼓舞。
张闻亭反应过来该自己进攻了,受李诗筝的影响,他提的问题也开始咄咄逼人。
“你这么在意往生官的事情,为什么?”
“因为你。”
李诗筝没有迟疑,话是那么脱口而出的。
“......什么?”张闻亭诧异地道。
李诗筝直视他那瞳孔逐渐扩张的狭长眼睛,“我是对整个蓝河感兴趣,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我很好奇,因为我想知道你成为往生官之前的过往,我也想知道你成为往生官之后的遭遇。准确的说,我不是在意往生官,我是在意你。”
说完,她并不体察张闻亭的反应,仿佛刚才亲口承认在意他的不是李诗筝,而是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对她来说,有远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新的一轮攻防战开始了,依旧是三个问题。
“第三轮。成为返生官是否代表主动放弃现实生活的一切?汤匀曾经抹杀的灵魂是否由你负责?你是否从未干涉过任何一条灵魂返生?”
张闻亭的呼吸一滞。
他下意识道:“第二个问题和第三个问题......”
然后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并且一下子回答了对方两个问题。
他默认了它们同属于一件事。
李诗筝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那是耍了小心思也不怕被发现的笑容。张闻亭只说同一轮提问的三个问题之间不能有关联,但并规定不是同一轮的问题,所以横向关联不行,还有纵向关联呢。
即使张闻亭提出每个问题之间都不允许关联的要求,李诗筝也有办法从他嘴里套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投机,她取巧,她通过违反规则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李诗筝松开了攥着他衣领的手。
张闻亭这才意识到,他们维持这个近乎于尴尬和暧昧之间的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身体被寒凉的泉水浸透。虽然两人都不会感觉到寒冷,但是湿漉漉的衣服贴着身体,还是让行动有些不便。
张闻亭站起身,甩了甩风衣上的水。
他是在上方的,没有被打湿多少。李诗筝就糟糕得多了。在他的搀扶下站起来时,她整个人从头湿透到脚,黏腻的发丝一缕一缕垂在苍白的面颊上,那双眼睛却抖擞明亮得出奇。这个好奇心很重的漂亮灵魂被满足了,露出轻松愉悦的神情。
看来要想讨她欢心,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好吧,并不简单。
张闻亭心有余悸地回味着刚才的对话。
“你刚才说,是因为我,是吗?”
李诗筝拧着自己的头发,一寸寸挤去发丝间的水分,“什么?”她先是懒散地问了问,然后才反应过来,“嗯,是啊,就是因为你啊。”
“为什么?”张闻亭问出了从听到那三个字起,就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李诗筝说:“输的人没有资格提问哦,别告诉我你还没认输,你的表情像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只差不能给自己两巴掌清醒清醒。当然,我不是夏娃,你自己一个人吃的,不关我事。”
张闻亭感觉自己脸颊上涌起一阵热流。李诗筝是个说话不留情面的人,但她把嘲笑的话说得那么轻而易举,并且那么幽默诙谐。
恐怕就连世界上最小肚鸡肠的人都没办法对她发脾气,更何况自己算是一个大方的人。
“但是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的破格告诉你了。”李诗筝余光在他眼角的擦伤上停留了片刻,才移开视线,“其实答案也很简单。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感兴趣,除了荷尔蒙躁动,还能因为什么?哦——你希望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张闻亭被她的话惊呆了,一阵燎原的野火从胸膛里窜过,他被猛烈地烫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僵硬了自己的脊背,抿紧了自己的唇角。
他终于惊觉,李诗筝要么不说什么,一说出口就是能让人心脏骤停的话。真是语不惊人不罢休。要想跟她交谈,你需要有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和一颗健康的心脏,不然你早晚会被逼疯的。
张闻亭现在就怀疑自己要疯了。
不然他怎么会听到这样的话,在这样一个无谓生死的灵魂口中,以这样一个形式说了出来。
纵使李诗筝仿佛耐性不错地解释着,他仍然一头雾水,想要继续问下去——为什么?为什么对他荷尔蒙躁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又是什么小伎俩吗?可李诗筝有什么必要说这样的谎话,一个谎话一定是为了隐瞒什么,她看起来并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东西。
那是为了愚弄吗?自从接触到现在,张闻亭自认为有些了解这个姑娘,她可不是那种为了捉弄人就胡乱说话的家伙,何况她没理由啊。
那,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想到最后,张闻亭发现脑袋里只剩下一片荒芜。他机械地转过身去,因为李诗筝脱下了自己的毛呢大衣,里边驼色的针织衫也完全湿透成深棕色,微微紧绷的衣物勾勒出单薄却并不干瘪的身型。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他背对着李诗筝和那条依旧欢快的小溪流,整理着乱糟糟的思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渐渐消失了。
“李诗筝?”他试探地喊着。
“嗯?”身后传来含含糊糊的声音。
张闻亭回过头去。
李诗筝坐在滩涂处溪水没有触及的一块岩石上,正抬手扎着自己的头发。有几缕碎发仍然黏在后颈上,她伸手缕了又缕,还是没能将全部的头发扎起,看得出她不擅长这件事。
张闻亭走过去,从她手里抽走褐色的发圈,“我来吧。”他声音里带着无奈,那是百思不得其所之后,决定就此认命的某种投降。
李诗筝没有动,只是“嗯”了一声。
她任由他乖乖地摆弄头发。潮湿的发丝被骨节分明的大手束拢,用发圈捆了两扎,从头到尾动作都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花瓶。
“我曾负责过一个灵魂,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头发却很长,每次我给她扎头发,她总说我把她弄疼了,要是爸爸的话绝对不会弄疼她。”
张闻亭自顾自地说道,也许是为了缓和即将变得古怪的气氛,又或者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第一次扎的时候,还扯断好几根头发,她眼泪汪汪,那样生气的样子,我就总觉得我该好好学学这门手艺,所幸越给她扎就越熟练,后来知道该怎么扎,也就不会把她弄疼了。”
“那她后来回去了吗?”李诗筝问。
“回去了,现在应该快上初中了吧。”
“嗯,扎好了。”
张闻亭松开了她的发髻,又脱下自己的黑色风衣。风衣的材质是疏水的,抖两下就完全干了。
他将风衣披在李诗筝肩上,又把她那湿掉的大衣拿在臂弯里,最后,有条不紊地抓起那柄曾被毫不犹豫丢下的黑伞,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道。
“走吧,我们应该回去了。”
张闻亭能够假装若无其事。
是的,他本可以。
可看到李诗筝比他更加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还是有种自己被戏耍的错觉。
明明坦然说出对他有兴趣的是李诗筝,可现在心里忐忑不安的却是他自己,这样搞得好像他才是那个表白的人,而李诗筝是他的表白对象。
尽管他没打算往那方面去。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返生官,和自己的工作对象发生点什么,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或者说,算是雷区。
他在思索该怎么处理,可好像怎么处理都无法妥善,他也从没遇到过这种束手无策的情况。
身后,李诗筝穿上他的风衣,宽大的、舒适的、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气,她轻轻嗅着衣领。
衣摆刮擦着草木,风声钻入树林,溪水叮咚作响,叶影窸窣细语......一切的一切。
暂且掩盖两颗心脏蓬勃跳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