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笑阳有点懵,支起上半身坐在水里缓了缓。春寒未过,水还是凉,现在全身上下只有后脊梁是干的,冷得瑟缩了一下。她抬起腿摸了摸那块儿凸起的石头,暗道幸好没人看见她这么丢脸。
恰是此刻,对岸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声:“是不是小兔子啊!”
笑阳听见是小姑娘的声音,刚要放心,紧接着一个浑厚的男声远远响起:“薇薇慢点儿跑,你跑不过兔子的!”
笑阳立时慌乱起来。在乡下男女之防没那么严谨,农家的在室女儿还要帮家里做活儿,抛头露面不算什么,可眼下她浑身湿透,衣裳紧贴,玲珑线条明晃晃显现出来,若是被男人瞧见了,那就不是丢脸的问题了。
她这嫁过人的寡妇本就不作数,就算是真的妇人,也不可能被陌生男人给瞧了去。
笑阳慌里慌张站起来,不防脚踝一阵锥刺般的疼痛,忍不住哀叫一声复又摔在水中。脚步声极近,一抬头,一个扎了两个小麻花辫、约莫七八岁的女孩子蹦跳着露了头,身上穿着件嵌着兔毛的短袄,瞧着像个猎户家的女儿。
两只大眼睛赛葡萄,圆溜溜地看着她,甩着小辫子回头朝后喊:“不是小兔子,是个漂亮姐姐!”
“姐姐?”
笑阳听着男声比刚才更近了,双臂环胸双腿上屈,将自己抱成一团。小姑娘看到她眼中的慌乱,连忙回头又喊:“爹爹你先别过来,姐姐掉到河里衣裳湿了!”
那个脚步声果然停了,笑阳感激地冲女孩儿点点头,又听男人在矮坡那边向女孩道:“你问问姐姐,伤着了没有?”
小女孩依言走到河岸:“姐姐你别怕,你是迷路了么?还是被野兽毒虫咬到了?”
笑阳伸长脖子探头向矮坡那儿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能看到自己之后才道:“我只是过河的时候崴到了脚,疼得站不起来罢了。”
“那不怕,我爹爹会接骨!”女孩儿仰着脸面带骄傲,但看着她湿透的衣裳,犹豫道,“可是不方便把我爹爹叫过来,我的衣服你也穿不了呀。”
笑阳不愿意麻烦生人,只道:“没事儿妹妹,你们先走吧,我就住在那林子后面,等我缓过来了自己就能回去。”
女孩儿咦了一声:“原来那个小房子是你的家呀,我跟爹爹原来还去看过,以为没人住呢,”她歪头想了想,突然问,“姐姐我能去你家么?我可以帮你拿衣裳,等你换上不就可以让我爹给你治伤了?”
笑阳犹豫着:“这太麻烦你了,我还是等会儿吧。”
“不麻烦的,我去过那儿知道怎么走,姐姐你等着,我跟爹爹说一下!”没等说完就站起来往坡上跑,口中喊着:“爹爹!”
“怎么了?”
“姐姐脚崴了站不起来了,她住在河那边那个小房子里,我想帮她拿衣裳,然后你帮她瞧瞧成么?”
“这有啥不成的,你淌水的时候也小心点儿啊,要是你也栽河里,爹救还不救你?”
“放心吧,我两步就能迈过去!”
“哼,能的你,快去快回。”
“那爹爹在这里等等我,千万别过去,姐姐看起来怪害怕的。”
“爹不会过去,等你回来干完这事儿咱就家去好不好,你娘说晚上吃烧肉粉条呢。”
“好!”
不一会儿小女孩回到笑阳身边:“姐姐你衣服放在哪儿?”
那屋子里啥值钱的物件儿都没有,笑阳果断跟她说了。只见她熟练摘了鞋子提在手里,趟过河又套上,蹦跳着向自己家去了。矮坡那头女孩他爹遥遥喊:“小姑娘别害怕,我是这边江东村的猎户,姓马,我随身带着药呢,肯定能治好!”
笑阳也提声感谢:“谢谢马叔!我是最近搬来山上住的。”
“之前那房子是老方家的,去年追兔子去过一趟,还以为荒了,你是外地新来的吧?”
“不是,原来南兴庄的,方存达是我爷爷。”
“哦哦哦!你是阳阳吧?小的时候好像见过你,怎么自己上山来了,没陪你爷爷?”
笑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南兴庄跟江东村说是相邻,中间却是隔着一座高高的净山,所属州府也不一样,因此两村之间少有交通往来。
“我爷爷他、他去年走了。”这短短的一句话,笑阳本想像平常一样说出来的,毕竟对方是个陌生人。可说到一半喉咙一哽,鼻子一酸,声音像是折断了,眼泪也骤然盈满眼眶。
“啊……”马猎户叹了口气。
或许是这个还未见面的马叔与她一样有关于爷爷的记忆,让她瞬间有了能倾诉的错觉。笑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咬着嘴角把眼泪憋回去,努力让声音如常:“马叔,江东村离这儿挺远的,怎么一路走到这儿来了?”
虽然隔着同一座山,但江东村那边的山势相对南兴庄这边更陡,林子也更密,要想入山林不迷路,就得沿着盘山路走,不能像笑阳这种直上直下,所以算下来路程更远一些。更何况现在是初春,万物复苏,小兽饿了一冬没什么肉,不是最好的打猎时机,没道理走得这样远。
“嗐,我们家薇薇是个野驴,拴不住,非要打兔子,要不也不会到这儿来。”
笑阳渐渐放松下来,跟这素未谋面的猎户隔着道土坡大喊着聊家常。没过多久女孩抱着一团衣裳跑过来:“我回来啦姐姐,快换下来吧,你肯定冷得很。”
确实冷得很,笑阳哆嗦已经打了有一会儿了。薇薇先把带来的衣裳搭在小树杈上,把笑阳从水里扶坐到岸边,而后把衣裳递给她,自己用手蒙住眼睛道:“姐姐你换吧,我不看你。”
笑阳不由得笑出声,快速脱下湿透的衣裙换上干净的,又把沾湿的头发理顺,然后拉了拉薇薇手腕:“好了。”
薇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姐姐你真好看!我们村里怎么没你这么好看的姐姐啊?”
笑阳不好意思垂下头,薇薇看着她已经变肿的脚腕,呼喊着马猎户:“爹爹,姐姐换好衣裳了,你快过来看看!”
“来了!”
头顶一暗,笑阳抬头看去,一个猎户打扮的中年汉子出现在眼前,第一句话就是:“哎呦,老方家的孙女儿都这么大了?”
笑阳不好意思打招呼:“马叔好,真是麻烦你和薇薇了。”
薇薇小大人一样摆摆手:“哪里哪里,不麻烦。”
马猎户轻拍着自家女儿的后脑勺:“能耐的你。”转而仔细看了看笑阳脚踝道,“脚腕子扭得不轻啊。”
说着从腰包里拿了块儿汗巾搭在她脚腕处,隔着一层布料仔细捏了捏,捏到痛处,笑阳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马猎户心中有数:“没啥大事儿,筋有点儿拧巴了,忍着点儿吧。”手上运劲,一瞬间笑阳疼得颤抖。
“好了。”
马猎户将汗巾在河水投了两下,拧到半干放回腰包,又从中取出两贴膏药一样的东西递给她:“回去啊在火上稍微烤一烤,化开一点就贴上,能消肿,这两日别乱跑,等肿消了就没事儿了。”
笑阳千恩万谢接过来,她不习惯欠人情,可眼下既没银钱也没谢礼,面上微窘:“待脚好了,我必然登门道谢!”
马猎户爽朗一笑:“这算什么事儿,老方原先也帮过我的。”然后将之前与方老交往的事情说了。
“我原先跟我爹打猎的时候就认识老方,他还是跟我爹学的寻踪呢,后来我去府城做活儿了,一直到十年前老爹没了,又有了薇薇,不好再离家太远,这才又做回打猎的营生。有一回追个麂子追到这边,结果被你爷爷先射死,他心好,知道我赶了大半天,二话不说直接把麂子让给我了。”
笑阳落寞笑笑:“爷爷从不计较那些,总跟我说,人生在世吃饱穿暖就行,其他的东西都是有定数的,该你的不会少,就算今天缺了点,明日也会在其他地方补给你。”
“这是老爷子活了一辈子的道理啊,后来我看见他在盖猎屋,就帮着做了两天砍木平地的活儿,有次逢雪天我实在回不去还住过呢。”
“原来那屋子是您帮忙建的?”笑阳十分惊讶。
“嗐,就是瞎帮忙呗。”
“不不,要不是有您当初一臂之力,这屋子不一定能挺到现在,哪能有我遮风挡雨的地方,您对我有大恩呢。”
“别抬举我了,不过刚才没问你,我记得老方是有儿子的,你怎么会独身住在这里?难道你爹也……”
许是因为对方是爷爷的旧识,又帮了自己的忙,笑阳心中很奇妙地将这父女俩视为了自己人,敞开心扉将自己这半个多月的经历尽数道出。当说到成婚次日被退亲直接被亲爹赶出家门的时候,薇薇脸蛋气得涨红,大声喊着,不知道在质问谁:“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爹?连亲闺女都不要了!”
马猎户也是听得眉头紧皱,却不单单是因为他爹的行径,而是想得更深:“怪不得你跑到这山上,这种事情一出,想必村里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吧,哎,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这深山老林里待着,怎么吃饭不说,主要是危险啊,碰到什么野兽或者不怀好意的坏人,又或者像今天这样伤筋动骨的,你叫人都没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