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晶子离开了。
很快，房间里做隔断用的屏风和床等，一应物品全都撤去。森鸥外做得滴水不漏，将晶子生活在这里的痕迹全部抹消，他本就谨慎，更没人知道这间狭小的诊所，还曾藏了另一个女孩。
此外，他开始深居简出，诊所里多了不少收纳用的纸箱，做足了要搬家的姿态。虽仍旧不认真营业，但半夜若是有病患急匆匆敲门，求人救命，也不会直接赶客。这些多是与森鸥外相熟的组织成员，知道医生的门路，有点往来情分，不至于吃闭门羹。
来人分三四拨，森鸥外就从今晚的病患口中得知：“（昨日来的）山濑会已经覆灭了。”
横滨是有名的犯罪之都，除了国外逃犯、杀手之类外，大大小小的□□盘踞，已经成了这座城市的本土特产。共用一座城市的资源，组织间少不了斗争，火拼、吞并也是组织壮大自身的手段之一。之所以有兔死狐悲之感，是这次港口mafia不接受投降，而是执行了“全部歼灭”的命令，山濑会在镭钵街附近也算是股不小的势力，却一夜之间被倾巢血洗，这样的消息一出，但凡内部有些松散的势力，就树倒猢狲散了。
流言已经盛行了一段时日，说港口mafia的首领年迈体衰，重病缠身。有这样的议论，一是他近年性情大变，愈发暴戾，作出不少荒唐之举；二是算起来首领的年纪已年过七十，年轻时再威猛的雄狮，临到迟暮之年也很难镇压住一干宵小。
港口mafia并非毫无败绩，它挑起争端也不是只有一月两月，作风铁血、令人闻风丧胆的同时，自身持续参与斗争，没有喘息的时间，怕是也伤了不小的元气。想必mafia的首领正是不满外界四散的猜测，被其惹怒，才一不做二不休，将“山濑会”灭门，杀鸡儆猴。
可森鸥外知道，山濑会被灭口，更重要的原因，是组织内有一个治愈系的异能力者。
年迈的老首领，已经等不下去了，对于衰老和死亡的恐惧耗光了他仅存的理智，甚至开始自乱阵脚。
港口mafia四处点火，迟早会引火烧身。
到时候，半座城市，都会因此牵连的。
病人是一个小组织的成员，帮派小，不至于树大招风，也没有多么严格的等级制度，不会像mafia那样，严苛而详细的职位条例和晋升制度，几乎像一个跨国公司。他原本也只是镭钵街大爆炸后无家可归的流民，有一身年轻力气，相同遭遇的人集结在一起，在战后抢夺一些物资，现在有了些积蓄，Boss也到东京投奔山口组了，就准备换个身份到另一座城市生活。
他等待森鸥外帮他缝合伤口，上药，裹上纱布，麻醉药仍起效的时间，眼睛在室内逡巡了一圈，见诊所空荡荡的，墙角堆着纸箱，药品柜里比起以往也凋零不少，便问，“森医生在收拾东西啊，是打算搬离镭钵街了吗？”
又唏嘘，“这样也好，原本外街那片还有商户做生意的，现在都逃得差不多了，诊所也开不下去，附近只剩下森医生你这还能弄到药品。”
他良心未泯，关怀道，“森医生不是还抚养了个孩子吗？我看您这里也多灾多难的，不宜久留，数月前还被抢劫过一次，损失不少。”
他正是当初被驱逐的病人之一，见证了诊所是如何被人抢劫、满目狼藉的，不但仪器被砸，瓶装的药物也碎了大半。自那之后，森鸥外满满当当的药品柜就空了，他说没办法再开业，旁人也都相信。
森鸥外能短时间在附近的黑医中脱颖而出、声名鹊起，除了诊所选址胆子大之外，关键手里还有不少进口药物和精密仪器。医械器材和药品这类东西国内轻易弄不到，价格又高昂，只能从黑市交易，走私都是靠美金支付的。
一般人根本供应不起。
隔壁病床发出疼痛的□□，森鸥外淡淡扫了一眼，才脱离沉默，作出一脸苦涩的样子，抱怨道，“最近太乱啦，也不是缺病人，就是收不到诊金，入不敷出的，实在支撑不下去啦。而且你说得对，我也有顾虑，幸子确实需要换个安全的环境。”
资金紧张的病患立刻消了声音，咬着嘴巴不肯出声，生怕受不到医治了，正在包扎的病人也讪讪，道，“还是森医生您念旧情。不过森医生医术高明，若是不想离开横滨，就到南边那块去，市民多，诊金高，一时半会火也烧不到那里，也不怕没饭吃。”
森鸥外道，“借你吉言吧。”
他看上去没有兴致，已是深夜，眼下还带着熬夜带来的疲惫憔悴。病人识趣地不再多言。
越是乱的地方，越是缺乏真本事的医生，森鸥外估计也是有了案底，才不得不到鱼龙混杂的地方当个黑医，这里的病人都是去不了正规医院的，身上有子弹刀伤免不了被盘问，惹来市警，又不似港口黑手党那等，有自己的下属医院，腰杆子硬气。
他是真妙手回春，两三年下来，名气愈发大了，也有人慕名而来，但缺乏在光明世界生活的身份，终究是痛脚，不由自主。
病人很能理解。
森鸥外动作麻利，爱丽丝也来帮忙，简单处理好伤口后，照样将人赶出去，有不良于行无法挪动的，也三两同伴支撑着互相搀扶离开了。
今夜外头没有枪声和火光，天边一片雾蒙蒙的影子，不远处南横滨现代化的大厦霓虹灯闪烁着光彩，轮船汽笛，是国际贸易都市应有的样貌，但离诊所更近的镭钵街，一个巨大破旧的凹地，就像是某种深渊陨石，黑黢黢的，将所有照射进来的光和声音，都悄无声息地吸收了。
病人心里一紧，加快了脚上动作。这片地带，不怕混乱和嘈杂，最怕这种摸不着底的寂静，因极有可能是强悍的武装队伍来清场，于是才被震慑地不敢出声。
诊所里，爱丽丝收拾带血的医疗废品，森鸥外伸了个懒腰，捶捶酸痛僵硬的腰肩，轻叹出声，缓解久坐操劳的不适。忽地，金发少女动作一顿，人形异能耳聪目明，对危险的警觉远超常人，她戴着手套用镊子将纱布缠绕起来，扔进垃圾桶，不露异常，轻轻问，“林太郎，还要关灯吗？”
森鸥外“唔”了一声，放下手臂，回眸，望向窗外晃动的树影，侧脸被略显凌乱的发丝遮挡，暗沉沉的，他黯红色的眸子微转，似有无声的惊涛在其中翻滚，道，“关了吧，爱丽丝。”
他转身上楼。
……
哐当一声——
诊所大门被大力踹开，发出“砰”的一声，尖利刺耳的声音划破深夜的寂静。
“啊！”爱丽丝受到惊吓，捂住耳朵发出短促的叫声，摸黑中不小心碰翻了金属托盘，又是哐啷一阵响，狙击枪的红点隔着距离在她脸上晃了一圈，很快数名黑西装的大汉持枪而入，身形魁梧，典型的港口mafia成员打扮。密集整齐的脚步声在诊所响起，训练有素，活像是回到了军营。
刚熄灭的炽灯不得已再次亮起，正打算休息的森鸥外从楼梯上下来，动作带上几分慌乱，但他并非常人，面对数把枪管，此时还能保持镇定，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劳驾，劳驾……”他挡在爱丽丝身前，避免对方误伤，得体道，“请问阁下深夜到访陋舍，所为何事？是需要治疗吗？”
爱丽丝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迅速躲到他的身后，揪住他外套，惊慌失措。
“森医生？”
略带疑问的语调，似乎是在确认他的身份，出言的是自黑衣大汉身后走出的年长男性，穿着打扮同西装扣紧的黑手党成员有所不同，他戴着单边的金丝镜片，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森鸥外，白发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俨然一副英伦绅士的模样。
森鸥外道：“正是鄙人。”
“在下是港口mafia的部下，受Boss的命令，登门拜访。”
确认身份后，广津柳浪开门见山，简单说明来意。他说话语气和缓，态度温和，仿佛不是来武装绑架，而是真诚请人做客的，“Boss听闻森医生医术高明，在这一带很有名声，打算聘请您为私人医生，邀您到港口mafia工作。还请您收拾东西，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眼神在室内扫了一圈，才发现什么道，“您这是……准备搬家么？”
森鸥外打着哈哈，听诊器挂了半边，胡茬冒出，眼下发青，一副颓废医生的谦卑态度，“这附近，生意确实难做嘛。”
“森医生是聪明人。”广津柳浪客气道，“那正好，也能节省时间。”
四名黑衣大汉上前一步，黑漆漆的枪管从四个方向瞄准了森鸥外的腰肢，森鸥外手抬更高了些，表忠心，识趣道，“好、好，鄙人不才，蒙港口黑手党首领的赏识，也愿尽绵薄之力。还请阁下给我一些时间，容我收拾物品，随您同去。”
他扭头，“另外，这是我的助手爱丽丝……”
“你们可以一起。”广津柳浪自然乐意多个人质，顺着台阶下，不忘道，“听闻森医生还有个年幼的女儿，也请把她一同喊下来吧。”
人质么，当然是多多益善，森鸥外简单的人际关系被调查的清楚，他对唯一的女儿非常宠爱，这点稍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而无论是助手还是幼女，全都是港口黑手党用来牵制森鸥外的砝码。
果然，提及孩子，森鸥外脸色微变。这一点不自然，很快便掩饰过去，他仍是笑着，但难逃广津柳浪的眼睛。
他心里多了几分思量。
这位森医生的城府，在年轻人当中，已是极深，冷静理智，等闲不露声色。也难怪，能在镭钵街开诊所，哪里会简单。只不过，还是年轻，软肋也很明显。
知道自己把柄被捏住了，森鸥外的气场软弱许多，当真是乖顺了，弱气道，“幸子在楼上，已经睡着了。阁下稍等，我去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