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福泽谕吉从幸子的生活里消失了。
一连几日,她都没有再见到这位厉害好心的大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人,真的不会再登门了。那日森鸥外和福泽谕吉的对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放在心上,而森和福泽甚至算不上友人,护卫任务结束后,更是失去了唯一的交集。
幸子稍微有点失落,原来常常能见到的熟悉的人,某日开始突然失去踪影,她感到不适应,好在这样的低落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森鸥外了解她的性格,带幸子出门游玩,让她接受新鲜的刺激,很快就在爱丽丝的陪伴下开朗起来。
也是在这时,森鸥外提出,要将晶子送走。
晶子来到诊所已有一年半,起初,森鸥外待她关怀周到,百般讨好;后来,晶子油盐不进,森鸥外拿她无法,更改计划后,不再需要她,也只是将她放置在一边。
他此番做出这样的决定,似乎是预示着什么。
幸子不明白,问道,“森医生要送晶子到哪里去?要将她还给政府吗?”
她好恶分明,不觉得那是个好地方。
如果爱丽丝在一旁,她最有发言权,森鸥外打的什么鬼主意,没人比她更清楚,他费了大力气才把晶子从疗养院带出来,怎么会轻易放弃?晶子还未在他手里发挥价值,他心有不甘,绝不会拱手让人。
只是,还不是被逼得走上了这条路。
人形异能力幸灾乐祸,不惮于大肆嘲笑自己的主人。
森鸥外蹲下身,帮幸子梳理她因久坐有些蓬乱的裙边,外套罩着最新款的纯白大衣,裙摆散开,里边天鹅绒洋裙淡粉的荷叶褶恰好露出,打扮得西式人偶一般,他好脾气解释,“当然不是了。是我们很快要搬家了,那里不适合晶子去。我们没有办法照顾到她。所以,我要送晶子到一个没有人能打扰到她的地方,让她安静休养。”
他扶着幼女柔嫩的肩背,暗红色的眼睛仰起看着幸子,适时的示弱,“关于这点,你能帮助我吗?幸子。”
幸子自然答应,她不会去拒绝森鸥外的,如他所愿,会帮他用“真理与谬误”让晶子“藏”起来。她还记得森鸥外说晶子的存在是秘密,不可为外人知晓,晶子又不爱见人,总是将自己关闭起来,或许,她也会喜欢安静的地方吧。
“那我们要搬去哪里啊,森医生?你不开诊所了吗?”
森鸥外苦笑,“看样子是没有办法经营下去了。”
幸子抿抿唇,秀丽长发散着,乌黑的发尾有些蜷曲地黏在大衣领口,她深蓝的眼眸清亮,水光凌凌地闪动,肌肤在冬日更显雪白,“森医生,有人强迫你吗?我说过,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你是可以这么做的。”
她长长的眼睫半垂,将信任袒露,睫毛尖缀着清晨阳光暖和的光晕,耳边栖息着一只饰品蝴蝶,蝶翼在日光下振翅一闪,水钻斑斓的光辉藏入她的眼底,与她珠宝般的眼睛交相辉映。
森鸥外拂过她被风吹起的发丝,为她拢紧衣领,道:“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呢,幸子。”
于是幸子不说话了,在她的概念里,只需要森鸥外过得好就够了,她低头,雪白的下巴尖蹭了蹭柔软的大衣毛领。
她悄悄嘟囔,“福泽大叔不来了,晶子也要走了……”
她答应了森鸥外的全部要求,森医生说得在理,也能够理解,但心里,还是有些提不起劲,不复原先朝气,半晌才道,“森医生,你说为什么,大家都要离开呢,为什么不能陪我久一点,一直生活在一起呢?”
充满稚气的话语,森鸥外却很耐心,呵护她这份孩童的天真,“幸子以后还会遇到很多新朋友啊,他们都会给你带来快乐的。”
“那新朋友来了,旧朋友就要走吗?”
幸子闷闷的,雾蓝的眼睛下垂,纤长的睫毛轻颤着,在寒风中羸弱单薄。
她原先的生活,是平和无波的,一样的风景,一样的人,村落太小了,禁不起一丝外界风雨的摧折,村民们也维持着古朴陈旧的生活方式,如摇摇欲坠的陈旧屋宇。
正因他们虔诚的信仰,幸子才能有成长的机会,而这样沉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幸子,也天然地期待着新奇和不一样的景象,她想要觉得这个世界是有趣的,一个新朋友来了,她能开心很久。
怎么大城市里,到处都是新意,那么多令人喜欢的人,却不给人停留的机会呢?
幸子兀自发了会愁,她也不要森鸥外的安慰,沉默着安静一会道,接受什么般道,“其实我都明白的,森医生。”
森鸥外:“嗯?”
“没有人能够一直陪着你长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在这条路上,我们都会孤身一人,自己的路,只有自己能走下去。”幸子认真地说,望着森鸥外,她说话的语气,简直像在复述誓言那般用力和坚强,可是她雾蓝的眼中,分明又有水波在轻轻晃动,连人的镜影也显得朦胧,“所以我要快点成为一个,能够自己走路的人。”
森鸥外握住她的肩,语气轻柔,“幸子,你已经很独立……”
他话没有说完,堵在喉咙口,吃惊地瞪大眼睛。
幸子哭了。
森鸥外抚养幸子两年,第一次见她哭泣。
她哭泣时不发出一点声音,似乎昭示她倔强的本性。
她的鼻尖是红的,琉璃珠似的眼也发红,像是一揉就皱的白栀子花瓣,豆大的泪正止不住地从她眼眶滚落,秀丽可怜的脸,浸着泪意,光下湿漉漉,漂亮朦胧,带着茫然,像是剔透的软玉,说不出的干净。
森鸥外惊骇莫名,无端想,幸子哭起来,半点不像个孩童。
幸子流着泪,软弱地哭诉,“可是,森医生,我不想一个人走路。”
她甚至还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严厉,眼前没有人在指责和责罚她,她不必去直面自己的错误和异常。
她一点也不悲伤,她只是感到害怕,无端的惶恐,她不坚强也不宽容,什么都不懂,有很多不愿意做的事,她不是个成人,不熟悉大人的规则,只是个孩童,她不断地学习学习,生硬地消化无法感同身受的道理,理解这个世界,只是为了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奇怪,为了达到爷爷的期待……
对方希望她长大,她就努力地生存到现在。
她已经用尽全力,可是,为什么,还要发生那么多糟糕的事?
【真理,你要畏惧,要胆怯,要软弱。】
【要像个人类一样活着。】
过去的诫言在耳边响起,幸子头痛极了,摇晃着脑袋,捂住耳朵,半点不想听。
森鸥外被她的动作吓到,维持不住冷静,担心她伤害自己,连忙去拉她的手,“幸子!”
幸子四肢无力,挣扎不过,止不住地流泪。
她向唯一的大人求救,“森医生,人要畏惧,要软弱,这是人的本性,大家都是这样的!但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软弱之后要怎么办呢?我害怕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来保护我?”
她委屈莫名,此刻遏制不住情绪,对这个世界积累的满腹怨气发泄出来,“长大好难啊!!为什么……”她抽噎着,眼泪滚落到下颌边,无助地望着森鸥外,哭着抱怨,“为什么非得要一个人长大才算呢?!我不想一个人!我讨厌一个人啊!”
她抽噎着,幼儿般嚎啕大哭,森鸥外将她的惶恐和不安尽收眼底,神色震颤而怜惜,但他没有选择打扰,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只能静静地等她发泄过后,才告诉她,温和而包容,“你不会一个人的,幸子。”
这是最好的安慰,女孩忘记了哭泣,下意识抓住唯一的稻草,“真的吗?”
“你可以留在我的身边,我会为你张开羽翼,你不用做你不想做的事,不想走的路也可以不走,如果害怕一个人,那我和爱丽丝都会陪着你。”
森鸥外注视她,为她拭泪,黯红色的眼有细微的光亮汇入,那样温柔的姿态,如在对待珍宝那般小心翼翼,他教导,“幸子,你听我说,你的生命中,会遇到很多人,那些人中,包含你所期待的朋友,你会与他们发生交集,产生情感,但有更多人,会在不同的节点,离你而去。这很正常,如果感到悲伤,就将它当作是自然规律,去接受吧。”
幸子明白,但濡黑的眼睫缀着泪珠,迷茫地扑落,逃避般道,“我不想……”
森鸥外顺从她:“那就不要去在意了。”
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清澈的脸茫然而迷惑。
森鸥外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湿润的睫毛,细微的痒意,从那一小片肌肤辐射开,他轻柔地笑,揩去泪水,“不要去在意那些短暂的同行者,不要投入过多的情感,不要过分专注,你的身边,会有很多人来去,但你根本不需要在意他们,因为我——”
他完全知道幸子想听到什么样的许诺,也应允了,单膝着地,握住她的手,全然的骑士样子,“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幸子。我会在你身边一直停留,我会做你的保护者,软弱时的求救对象。你可以向我抱怨,向我哭诉。你不用担心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你可以尽情地享受它的美好,不会有机会觉得它可怕,也不需要躲在偏僻的角落。因为我会为你打造安稳的环境。”
幸子唇动动,润蓝的眼睛潮湿、纯粹。她缺乏安全感,如小动物一般,才接触到陌生的世界,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本貌,急需要人保护和引领。
但是,没有人愿意接收她,她被抛弃了。两次。
抚养者弃她而去;她被自己的信众厌弃驱逐,如果不是森鸥外,她至今仍无家可归。
她无处可以栖息藏身。
她喜好新奇,渴望安稳,她也想要能够在遮风避雨的港湾中,无需担忧明天,能没有顾虑地去欣赏探索这个世界。
现在的生活就是她所梦寐以求的,潜意识里害怕被打破,一旦这个美梦有被打碎的可能,她就惶恐不安,无法维持平和的表象。
她需要完完全全、牢不可破的誓言,“真的吗?森医生。”
森鸥外点头,“当然。我会向你承诺的,幸子。”
“那我需要拿什么来交换呢?”
森鸥外从善如流,“如果幸子担忧的话,那就将使用‘真理与谬误’的权柄交托与我吧。”
这是幸子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她看着森鸥外半晌,确认他说的是真的后,破涕为笑。“好啊!”
她投入森鸥外怀中,阳光明媚,对方揽抱住她,怀抱宽厚而温暖,幸子道,“我们拉勾吧,森医生。”
森鸥外伸出小拇指,与幸子幼软的指头勾在一起,摇晃起来,幸子什么都不懂,于是丝滑流畅的声线从他口中说出,说着孩童才会相信的谶言,“指きりげんまん、嘘ついたら針千本飲ま~す。”
他问幸子,“现在幸子开心了吗?”
幸子点头,她第一次跟人拉勾,做什么都新奇,森鸥外道,“那现在我们的手指要分开,分开时要一起说一句话。这样誓约才算正式完成。”
“说什么?”
“说‘指切った’。意思就是手指已经切断了,若不遵守誓言,前面那些可怕的事情就会应验。”
“哦,好的!”幸子跃跃欲试,“我明白了,森医生。”
“那我数三二一,开始喽,三、二、一——”
两人异口同声,松开手指,“指切った!”
幸子张开五指,对着光看,仿佛那里无形之间缠绕着什么,依然觉得高兴和神奇,她在森鸥外的怀里乱蹭,小动物般拱来拱去,亲男人的脸颊,森鸥外亦开怀地笑,宠溺地护着她,日光落入他眼底,此刻没有被无声地湮灭,而是留下真心温柔的温度。
幸子趴在他耳边道,“森医生,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真讨厌啊。但现在,我超——级期待它的!”
森鸥外笑着握住她高举的手,抱起她,一手掌轻拍她的后背,喟叹,“人间,就是炼狱啊,幸子。但是,我会让它成为你的乐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