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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驭的动作很快,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便拎着保温袋返回了四楼。
季俞笙从他手里接过袋子,注意到少年眉眼间淡淡的疲态,指了指自己办公室的方向,叮嘱他可以去休息,随后开门走入病房。
沙发上的人儿似乎有些失神,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担心自己的出现会惊扰到她,季俞笙不自觉放轻了脚步,不紧不慢地朝里面靠近。
苏职侧身倚靠在沙发背上,仍旧保持着环膝微蜷的姿势,双眼凝望着天边的夕阳缓缓下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何时,她的视野里慢慢闯进一道修长挺拔的模糊身影。
就那样安静站着。
像是在耐心地等待她发现。
苏职收回视线,眨了眨略显干涩的双眼,眸光逐渐聚焦。
待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是谁,脑海中那些飘零涣散的思绪才总算找到了一处勉强的落脚点。
她微微抬眼,默不作声地对上季俞笙那双黑沉清润的眸子。
仿佛就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就能令她感到无比安心。
借着夕阳留存在天际的余光,季俞笙很快便看清了苏职那对微微红肿的杏眼,以及脸颊上干涸交错的泪痕,整个人看起来神色恹恹。
——果然是哭过了。
尽管知道她现在肯定是遇到了什么特别受伤的事,但是季俞笙并未直接开口问。
他任由她的目光尽数落在他身上,嘴角弯了弯,启唇温声问:“饿不饿?”
苏职下巴点点,慢吞吞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嗯。”
中午因为许佳禾在的缘故,她没有和季俞笙去吃午饭。
就连他送来的水果也只吃了两口,算下来整天都没怎么进食。刚才一个人待着还不觉得,眼下被这么一问,苏职才迟钝地接收到胃部传来的饥饿信号。
季俞笙趁势朝她抬了抬手里的袋子,眉眼一挑,轻声招呼她过来:“那就快来吃饭吧,大小姐。”
明明是平时最正常不过的话语,此刻却无心戳中了某道新鲜的伤口。
听到最后那三个字,苏职不由地身形微顿。
她轻轻垂下睫毛,不声不响地遮住眼底波动的情绪,然后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手脚,起身走了过去。
片刻的时间,季俞笙已经打开保温袋,将里面的食物一一摆放了出来。
食物的外层包装并不是外卖使用的一次性饭盒,而是家用的三层式保温饭盒,表面淡蓝色的漆层锃亮,看起来像是临时新买的。
第一层是白米饭,另外两层分别是萝卜炖牛腩和解腻的绿豆汤。
虽是家常菜,但从饮食搭配来看,做饭的人着实是用了心的。
苏职走到书桌前坐下,接过季俞笙递过来的筷子,低下头,轻轻拨弄着碗里颗粒饱满的米饭。
米饭底下的热气瞬间升腾而上,尽数扑在她的脸上。
暖洋洋的,如冬日暖阳。
又似母亲温暖的手掌。
像是被这团虚无缥缈的热气一下子击中脆弱柔软的心脏,没来由地,苏职顿时感到眼眶酸胀。
可她不想在季俞笙面前哭鼻子的……
视线渐渐模糊,苏职紧抿着唇,用力地睁大眼睛,企图将这股奇异的感觉憋回去。
但当她夹了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米饭清甜细腻的香味在口齿弥漫,那些被她好不容易暂时堆积在心底的各种情绪瞬间将她团团围住。
让苏职几乎无处遁逃。
苏职偷偷地将脑袋埋得更低,嘴巴抵在饭盒的金属边缘,假装垂首在吃饭。
季俞笙从饮水机那边接完水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近乎破碎的画面——
女孩子低垂着脑袋,肩膀微微耸动,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藏进还冒着热气的米饭里,一颗接着一颗。
明明已经无力到了极点,她却还在强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一边无声地抽噎,一边用握着筷子的那只手不停地往嘴里扒着米饭。
季俞笙脚步稍顿,神色微怔。
下一刻,他大步走上前放下水杯,从她手里抽走筷子,阻止了她继续“自虐”的行为。
筷子突然被人抢走,苏职掌心一空,只能慢慢攥紧手心。
她依旧不肯抬头,只有刻意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从嗓子里溢出。
见状,季俞笙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人重重地掐住一般,浓烈的心疼充斥在胸腔里。
他眉心紧蹙,半蹲在她身侧,动作轻柔地伸手捞过她的脸,一向低沉磁性的嗓音难得染上了几丝明显的慌张——
“苏职,你怎么了?”
听到他喊她的名字,苏职狠狠哽咽了一下,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却还不忘回答他的问题。
“我、我饿啊!”
因为嘴里还有不少米饭没有吞咽下去,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
季俞笙正不厌其烦地用手背一点点替她蹭着眼泪。
闻言也不拆穿她,食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眉目舒展开来,语调微微拉长,像在哄人。
“那怎么光吃米饭,不吃菜啊?”
“不知道……”
苏职崩溃地仰头闭上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季俞笙!”
明明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可又好像不是。
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以来笃定和坚信的“事实”,有一天竟然会被告知是假的。
而这个假的。
却是实实在在的真的。
也许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猜想过,自己会不会真的如爸爸妈妈开玩笑的那般,是从路边的垃圾桶里捡来的,买东西打折送的。
但苏职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哪怕是一丝一毫。
因为沈蓉珊和苏天明对她的爱和呵护,让她打心底里就觉得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可能”。
可就在今天。
它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如同一记当头棒喝,将她这个唯一被蒙在美好里的人,狠狠打醒。
但奇怪的是,当她听到苏驭证实了她的猜测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更多的是始料未及。
原来这个世界上,一直最令她骄傲珍视的家人,现在都变成了假象。
她开始怀疑还有什么是真的。
所以在苏驭离开以后,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夕阳看,又近乎眷恋地盯着季俞笙看,因为这好像是她现在唯一能够给自己带来安全感的方式。
尽管笨拙得有点可笑……
见苏职哭成这样,季俞笙心脏一抽,轻轻拿掉她嘴边粘到的米饭颗粒,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勺带向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指节分明的大手一下一下顺着她脑后的软发。
周身被熟悉的檀木香牢牢笼罩,苏职瞬间卸下了所有的骄傲和伪装。
她抬起胳膊紧紧搂住了季俞笙的脖颈,哭声不可自抑地从喉咙里倾泻而出,似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季俞笙!”
“嗯。”
“季俞笙!”
“我在。”
“季俞笙!”
“在呢。”
……
苏职一面抽噎,一面低喃着季俞笙的名字,像是想从中寻找些什么。
而他竟也极尽耐心地给予回应。
或许是下午消耗了太多心力和精神,又没怎么进食,没过多久,季俞笙便发觉到耳边的啜泣声慢慢低了下去。
微微侧眸,才发现肩膀上的人儿不知何时已经哭累昏睡了过去。
他动作极轻地用手托起她的脑袋,缓缓站起身,而后打横把她抱到了床上睡。一碰到柔软的枕头和被子,苏职便主动把自己团了进去。
尽管是在睡梦中,她也还蹙着眉,无意识地轻轻抽咽,活像只被主人丢弃在路边的可怜巴巴的小狗。
俯身替她掖好被子,季俞笙垂眸注视着女孩子被眼泪打湿的睫毛,忍不住用手指碰了碰她哭得发红的鼻尖。
他浅浅地勾起嘴角,声音低醇,如夏夜晚风。
缓缓流淌在空气中——
“明明就很爱哭。”
傻瓜。
是爱哭鬼也没关系啊。
反正,我喜欢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