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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夕阳完全没入地平线。
夜色渐深。
季俞笙打开床头柜上的夜灯,又定定地看了会儿病床上单薄纤细的身影,随后转身退出了病房。
苏驭还在蹲在门外守着,见他从病房里出来,连忙扶着墙站了起来。
听见苏职已经吃了点东西睡下,才勉强安下心来。
“谢谢你啊,季医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都声音高亮。
季俞笙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回到办公室,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电话很快便被对方接通。
他耐心地听着听筒里的人说话,几秒后才温和地道:“奶奶,我今天可能不回去了,您和爷爷早点休息。”
被问及缘由,他垂了垂眼:“嗯,朋友这边有点事。”
他,想陪着她。
挂断电话后,季俞笙想了想,顺手捎上车钥匙下楼买了份晚饭,回来后交给苏驭让他去办公室填饱肚子。
尽管肚子咕咕作响,但苏驭心里惦记着病房里的人儿,作势摇头拒绝,最后还是被季俞笙一句“别让你姐担心”给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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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父苏母自上次从南君市回来后,由于公司开展了一个重要的地产项目,两人近期正在邻市参加发展交流会。
接到苏驭电话后,夫妻俩马不停蹄地定了最早的机票往回赶。
等两人赶到医院的时候,已临近翌日中午。
医院为了保证病患得到更好的休息,独立病房外通常不会摆设休息椅。苏父苏母刚下电梯,一眼便瞅见垂首蹲在病房门口的苏驭。
经过一整晚,男孩子的下巴上冒了一圈淡淡的青茬。
头发被揪得炸开,又因没怎么休息好,眼下顶着乌青,整个人看上去略显狼狈和毛糙。
此刻见到苏父苏母,紧绷了整晚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向来咋咋呼呼的苏驭竟然莫名热了眼眶。
他低着头,像极了等待着家长批评的孩子,开口的声音又浑又哑。
“爸……妈……”
沈蓉珊伸手替他抓了抓头发,而后打气似的拍了拍少年的背:“行了,打起精神,爸妈知道你尽力了。”
“待会儿让你爸开车带你去吃个早餐,然后回家好好睡一觉。”
听到这话,站在一旁沉默的苏天明立马不淡定了:“我们还没看到糯糯呢!”
坐了半天的飞机,刚赶来医院,连宝贝女儿的面都还没见到,就被老婆直接打发走了,老苏同志有点儿委屈。
苏驭也不太赞同,摇头:“我不回去。”
沈蓉珊叹息了声,抬手便朝父子俩的胳膊上一人一巴掌招呼了过去:“我们母女俩说悄悄话,有你们俩大老爷们儿什么事?快走快走!”
父子俩见状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点头同意下来。
等苏驭交代完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的情况,目送父子俩坐电梯离开,沈蓉珊站在病房门外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今天天气很好,病房的窗帘开着,太阳的光线便洋洋洒洒地落了进来,照得室内通透明亮。
正因如此,沈蓉珊一眼便看到了侧躺在病床上的那抹纤细身影。
她背对着门口,柔软乌黑的长发蔫蔫地散落在枕头上,一动也不动,似是睡着了一般。
沈蓉珊把门关好,脚步轻缓着往她的方向走去,声音慈和地试探着叫了一声:“糯糯?”
听见这两个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发呆的苏职愣了愣,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直到第二声清晰地从身后传来,她才完全反应过来。
——是妈妈。
苏职立即转身望了过去,在看到本应远在千里之外,现在却凭空出现在病房里的沈蓉珊,她微微睁大了眼,顿时喉间一哽。
“妈……”
苏职吃力地张了张嘴。
沈蓉珊走近坐在病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装作一脸受伤的表情,半开玩笑道:“哎呦,这才多久没见啊,我的宝贝女儿怎么连‘妈妈’都不会叫啦?”
苏职扯了扯嘴角,垂下眼,又叫了一声:“妈。”
沈蓉珊转嗔为笑,又摸了摸她的下巴:“怎么感觉瘦了点?一定是没好好吃饭吧。”
苏职清楚自己现在开口的声音不太能听,只是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瘦呢?
这一个多月以来,季俞笙每天定点监督她吃饭,还按时给她送水果补充维生素。其实她还感觉自己胖了点。
只是在父母的眼里,孩子永远都是“瘦了”的。
像是猜透了自家女儿的心思,沈蓉珊笑了笑,温声征求她的意见:“妈妈赶飞机有点累,想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妈妈的语气像在跟她撒娇,苏职的精神不觉放松了几分。
她弯唇点了点头,随后主动往病床里挪了挪,给沈蓉珊预留出足够的位置,视线依赖地落在妈妈的身上。
沈蓉珊脱鞋躺上床,拿起遥控器将空调调至适宜的温度。
然后细心地替苏职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搭上她的手,不禁发出感慨:“自打你出国后,咱们母女俩都好久没一起睡了。”
苏职闻言将脑袋凑了过去,低低地“嗯”了一声。
“糯糯,妈妈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不好受,有很多事情想知道。”
沈蓉珊用带着薄茧的手指抚了抚她白皙细嫩的手背:“别着急,妈妈都会一一告诉你的,好吗?”
苏职微抿着唇:“嗯……”
母女二人抬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之后是短暂的静默,似乎都在耐心地给对方时间。
“我应该没和你说过我和你爸的故事吧?”沈蓉珊缓慢地眨着眼,像是透过墙上斑驳的光影看向了过去——
“我和你爸是读书的时候在文学社认识的,他是大我一届的学长,刚开始两人互相看不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一下子看对眼了。”
“因为家境都还不错,算得上小康水平,所以我们毕业之后就结了婚。”
苏职想象了一下年轻时欢喜冤家的爸妈,忍不住弯了弯眼。
“家里呢也给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我和你爸不想那么循规蹈矩地过一辈子,又都迷恋武侠小说,就放弃了安稳的工作,决定出去闯荡历练。”
沈蓉珊深吸一口气:“第一年的时候还挺难的,偏偏那个时候我怀孕了,考虑到两人都在事业上升期,经济还不稳定,我就狠心放弃了这个孩子。”
苏职安静地听着,对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感到些许惊诧和惋惜。
“之后的几年里,我和你爸一手建立了苏氏集团,看着它慢慢稳定下来,我们便开始将生活重心转移到家庭上,打算要个孩子。”
沈蓉珊说着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但是由于之前的流产手术伤了根本,医生说我再次怀孕的几率很低。”
“现实也的确如此……”
沈蓉珊轻叹了口气,语气早已释然:“遇到你的那天,我和你爸刚从医院检查回家,看着试管失败的结果单,我几乎快要崩溃。”
“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成为一个母亲,是这样的艰难。”
“回到家后,我一直在哭,把你爸吓得不轻。”沈蓉珊的声音忽然带了笑意:“还搂着我安慰说,大不了以后就不要孩子了,天天过二人世界也没什么不好。”
“可我知道……其实他也伤心。”
说到这里,沈蓉珊转头看着苏职,眉目含着无尽的温柔——
“就是在这个时候,你来了。”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哭干了的时候,我恍惚间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声,你爸还以为我受打击精神出了问题呢。”
“我没管他,循着哭声打开了家门,然后就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你。”
许是沈蓉珊说这些话时,眼神里是满满的幸福和温度,苏职莫名产生了点兴趣,低喃着问:“那我当时是什么样子的?”
沈蓉珊见她终于开口说话,满脸笑意,长长地“嗯”了一声,似在认真回忆。
“那天正好碰上那年冬天的初雪,你就睡在一张黄色的小毛毯里,估计是冻得厉害,小鼻子红通通的,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哟。”
说着说着,苏职被沈蓉珊用手点了点鼻子,触感痒痒的。
她不自觉轻笑出声。
“你知道吗?”
沈蓉珊笑着举起双手在空气中比划:“你那个时候就那么点大,还没你爸的小臂长,皮肤又白,看起来就像一颗被蒸熟的小糯米,软软糯糯的,我抱你都不敢用力。”
苏职问:“所以……我小名才叫‘糯糯’吗?”
“对呀!”
沈蓉珊放下手,表情有些恍惚:“梧川那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常晚些,你又是在初雪的时候出现,我真的觉得你是上天看我可怜,送给我的礼物。”
苏职鼻头酸涩,闭上眼,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啊,我和你爸就把你抱回了家,给你穿衣服喂奶。”
沈蓉珊伸手替苏职捋了捋头发,语调徐徐道:“因为报警之后迟迟找不到你的亲人,我们又喜欢你喜欢的紧,便走正规程序把你带回了家。”
“你外公外婆知道这件事后,担心我再受打击,也同意我们将你留下。”
“那时候我和你爸都是第一次当父母,照顾你的时候那叫一个手忙脚乱。”
她的话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尤其是你爸,担心自己下手没个轻重把你抱疼了,就只敢在你睡着后趴在床边看你。”
苏职抱着苏母的胳膊,闷闷地笑了一声,鼻子堵得厉害。
沈蓉珊揉了揉她的脑袋,有些感慨:“我到现在都记得,你第一次对我笑的样子,第一次跌跌撞撞走向我的样子,第一次开口叫我妈妈的样子……”
“还有好多好多,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后来你三岁的时候,我意外怀上了苏驭,我和你爸当时想过要不要打掉,但我们有信心能做好两个孩子的父母,便也将苏驭留了下来。”
“我们当时还担心你知道之后会不开心,结果你才是最兴奋的那个。”
是了,当时知道自己要有弟弟妹妹后,她直接抛下了电视上正在播放的动画,打电话给许佳禾一顿炫耀。
差点把许佳禾羡慕哭。
“人家都说一胎照书养,二胎当猪养。”
沈蓉珊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你别说,还真是这样,我们养你的时候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后来养苏驭的时候就跟养小猪一样,给什么吃什么。”
说完这话,母女俩不约而同地失笑出声。
随后病房短暂地安静片刻。
沈蓉珊将苏职身前滑落的被子盖好,像哄小孩睡觉一样,轻拍着她的背:“再后来啊,你一天天地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出国、读书、工作,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
“我和你爸是又高兴又担惊受怕,担心你要是有一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怎么办。”
“我们原本打算等你十八岁成年之后告诉你,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沈蓉珊叹息了声:“我和你爸却不敢了。”
“我们甚至想过,是不是可以一辈子都瞒着你,但这样对你来说终究不太公平。所以我们就自欺欺人地想,或许等你做了父母之后再告诉你,你能更好地接受这件事。”
“结果造化弄人,还是被你自己发现了。”
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沈蓉珊话锋忽转,问道:“还记得你出国第一年的愚人节吗?”
苏职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那个时候她过完年刚回到英国不久,换了个离学校更近点的房子,既要忙着适应新环境,又要忙着设计作业,忙得不可开交,甚至都忘了还有愚人节这回事儿。
伦敦四月份的天气刚开始回温,经常下雨,空气湿冷。
愚人节当天她正躲在被窝里补觉,迷迷糊糊收到苏天明发来的短信,是一张图片,照片上他正站在她所在公寓前抬手比耶。
她激动地钻出被窝,跑到窗边探头往下看,结果连个人的影子都没看到,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其实苏职不是一个特别恋家的人,但那段时间焦头烂额的忙碌让她心里空荡荡的,难得有些想家。
心愿落空,她立马哭笑不得地给苏天明回了条消息控诉不满。
她记得那句话是——
【你是我爸吗?】
“你是不知道,当时你爸看到那条短信后一下子就哭了。”
沈蓉珊莞尔道:“一个大老爷们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偷偷躲起来抹眼泪。他害怕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又不敢直接打电话问你,担心让你看出端倪。”
“最后还是我提议直接飞去英国看看你,他才稍微安心些。”
“其实你爸还挺爱哭的。”
沈蓉珊笑了笑:“刚才下飞机来医院的路上,因为高峰期堵车,你爸着急的又开始转头擦眼泪,还怕让我看见呢。”
苏职扯了扯唇,内心泛起点点苦涩。
一直以来,苏天明在她面前都是乐呵呵的慈父形象。
虽说去年因为秘书报警那件事,她在英国有听说苏父在警察局委屈哭,但也只以为是传言夸张了点。
毕竟她真的难以想象,那个在商场上一向严肃厉色、不苟言笑的男人,居然也会有不可言说的软肋。
而这个软肋——正是她。
原来那么高大坚强的爸爸也会哭啊。
原来在这个尘封的秘密面前。
……只有她在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