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落空
月色如水,庭下如水空明,两旁翠柏随清风微动,一如泛萍浮梗水中摇曳。
容欢一行人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花径穿过内仪门,眼前景象也变得开阔大气起来。
与精致华丽的后院不同,前院四方宽大,围墙耸立,墙角整整齐齐排列着十几株郁郁葱葱的竹子。
院内正中一条甬道直指厅堂,门厅高挑,四扇雕花屏门夜色下更显庄重,门楣上黑底金漆竹里馆三个大字。
左手边一道月亮门伸出一条青灰砖石小路,尽头就是贺嘉言的书房,房下悬着明黄的灯笼,房内也灯火通明。
容欢在月亮门前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最近府里出了不少事,他倒没事人一样一句也不过问。
皎云看着发呆的容欢,小心地晃了晃她的衣袖,眨巴着眼睛。
“夫人可是要去看主君?”
容欢回神,“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吩咐。
“去小厨房拿些吃食来。”
皎云雀跃着往小厨房去,看来夫人是想开了。
留在原地的素月思忖片刻,也是破颜而笑:“想来主君最近公务繁多,此刻都还在忙着。”
容欢不搭话,默默在心中思量,这厮若不是百忍成金,心性之坚超乎旁人,就是没心没肺、自私至极。
自己纵着娩小娘胡来,一是为了让她犯错,二来也是为了试探一下这个男人的反应。
没成想是个没底线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连涉及自己的骨肉也可以不闻不问。
看来,自己今后还得自力更生,这个便宜丈夫是半点靠不住的。
皎云喘着粗气,捧着一碟还冒着热气的糕点匆匆跑来。
“慢点,别摔着。”容欢蹙眉,伸手扶了一把快摔倒的皎云,接过糕点。
“你们回去吧,我去去就来。”
“我们就在这儿等您。”
还没顺过气的皎云闻言立马抬头。
“随你们吧。”
容欢摇头而笑,踢着碍人的裙摆转身往书房去。
门口守着的小厮见到容欢有些惊惶,局促地让容欢等他通传一声。
容欢倒没生气,安静地候在门口。
“让她进来吧。”
房内影绰的男声传出,小厮也几乎是同时小跑出来,堆着笑意请容欢进去。
容欢心中好笑,小厮这副害怕模样好像自己是高中时期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教导主任。
跨过门槛,容欢环顾一周,暗暗腹诽。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地方虽不大,内里陈设一应俱全。四壁图书,满架牙笺映入眼帘,正中横放一套红木桌椅,右手边摆着两架文杏十景橱,橱里列有文玩无数,尽显奢华。
左手边一道红木金漆嵌象牙座屏风隔着,屏后贺嘉言靠在一张红木镶瘿木嵌粉彩婴戏图瓷板七屏风罗汉床上,看着左顾右盼的容欢,眼神意味不明。
“看够了吗?”
容欢这才把眼神转回贺嘉言身上。
数日不见,贺嘉言仍是一副潇洒自如的样子,捏着本书,表情的散漫和漫不经心隔着屏风都看得清楚。
还是甩手掌柜好当。
容欢面上飞快闪过一抹不满,又迅速挂上记忆中的笑容。
“近日事多,没能顾得上主君。屋子打扫得干净,东西也没有缺的,主君气色也好。想来底下的人照顾得极好。”
容欢极力维持着和善的语气,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阴阳怪气。
贺嘉言手里的书一上一下的打着膝盖,尚有些狐疑的打量容欢。
“想着主君公务乏了,让小厨房做了些糕点,主君尝尝。”
容欢继续模仿着从前的模样,垂下头把糕点摆上炕几。
贺嘉言这才点点头,随手把书放在炕几,用手捏起一块糕点。
趁着他咀嚼的空当,容欢又扫视了屋内一圈,却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
感觉到贺嘉言疑惑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容欢硬着头皮略过贺嘉言旁边的位置,坐到前面的矮凳上。
贺嘉言干脆不吃了,放下糕点凝视起面前举止怪异的容欢。
容欢顶住头顶审视的目光,敛声屏气埋头装作无事发生。
良久,贺嘉言叹了口气,凝滞的空气才流动起来。
“你落水受惊,又怀有身孕,旁的事我都不追究你了。”
容欢还没体会出其中责怪的意味,贺嘉言的说教就劈头盖脸地扑面而来。
“只是管家的事终究是你的事,你交给娩儿算怎么回事。就算你身子不适也该把她教会了再放手,你这一撂挑子府里全乱了套了。”
“再说,子女的教养本就是你作为主母的分内之事,就算把管家权交给了旁人,孩子的事你也该亲自过目才是。”
“如今出了差错才来请罪有什么用?”
一连串责难放炮似的崩来,容欢又惊又气。
第一次见人把袖手旁观、事后诸葛洗白得这么清新脱俗。还请罪,自己有什么罪?
越想越气,容欢腾地站起来,攥紧的手抬起又放下。
贺嘉言也吓了一跳,眉头皱得更紧,面上不满之意更甚。
容欢冷静下来,愀然俯视着倚在罗汉床上的贺嘉言,声音也变得冰冷。
“受教了。只不过也奉劝主君一句,不要事事都做马后炮,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追悔莫及的才好。”
说完拂袖而去,留下瞠目咋舌的贺嘉言半天反应不过来。
她说什么?
回去路上的容欢怒不可遏,什么证明他是现代人的证据都没找到,反而被他没头没脑的数落一顿。
要不是怕被当作失心疯抓走,自己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出气才好。
他什么事都不管,坐看妻妾斗法还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恬不知耻地剥削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妻子。
这哪里是红旗下春风里生长的现代人,分明就是压榨一切的地主老财!
看来自己之前的推测全是错的,这人就只是奇葩罢了。
守在月亮门前的两人看见容欢怒气冲冲地来,顿时大气也不敢出,只赔着小心跟着容欢。
容欢一腔怒气在清冷的月夜下尽数化为了悲戚,本来以为他也是同个时代的人,即使话不投机,心里总还有些安慰。
可现在,天地茫茫,却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
清辉洒下,开阔的院子里容欢颓然的站着,本就因病恹恹的模样更显零丁,衣袍上随风颤动着点点银光,仿佛下一秒整个人就要化作碎片散去。
忽然腹中微动,容欢飘散的心好像被肚里的小手抓住,一下微弱的跳动随着脉搏传入容欢脑海。
容欢第一次对这个飘渺的世界产生了真实的共鸣。
罢了,罢了。
容欢定住心神,抚上小腹,继续向前走。
就算是为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