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霍之邈是在老宅长大的,在这里只有他有一栋专属于自己的书楼。
用过早餐后,他在书楼里正中央的紫檀木桌前处理工作。
处理完手上的要紧工作后,他揉了揉眉心,随后看向斜右方的徐涟涟。
她正坐在酸枝木长条桌前,专注地制作自己的作品。
昨日他让李姨给她收衣服,李姨还以为她是要跟他出去玩,所以收的都是一些保暖又好看的衣裙。
今天她换了一件黑丝绒复古连衣裙,袖子挽起,手腕上隐约可见条状的红痕。
昨晚折腾得确实有些过火,今早她起来发现自己腕上的勒痕还没有完全消下去,咬牙切齿地说要亲自写幅字送给他。
他自知理亏,动笔前她要什么给什么。
他还有一个刻印的爱好,书楼这里收藏了不少他以前篆刻的石印,她挑了一个只刻了“霍”字的青田石印。
虽然他也猜不透她这是想做什么,但依旧拿出一盒比黄金还贵的龙泉印泥,任她发挥。
也不清楚她要写的是什么,搁了那支象牙白玉狼毫笔后,就一手拿着青田石印,一手捧着那盒龙泉印泥,在宣纸上印个不停。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定睛一看,这幅字最后一个字是“戴”字,她拿他的“霍”字印来“写”最后的“戴”字。这个字的笔划不少,怪不得她印了这么久。
他很快明白了她这一番苦心创作的用意,捏着她的下巴,好气又好笑地说:“怎么这么会指桑骂槐呢。”
最后这幅字被他装裱好,挂在书楼最显眼的位置。
徐涟涟一脸孤疑地看他挂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明清楚自己的意思,却还要挂起来让每个人都看见,她一时没想通他的意图。
他笑,“你写得很好,而且用印章印出最后一个字的方式也很新颖。”
她警惕地看着他,“你在打什么算盘?”
他笑而不语。
很快她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不过两三个小时,老宅里的人都在私下议论之邈少爷有多宠爱女友;珍藏级别的文房四宝任用不说,写的一幅字也要挂在书楼最显眼的位置,要每个路过书楼的人都能一眼看到她的作品。
还有因为昨晚那顿晚饭的缘故,那位徐小姐还特地用之邈少爷的刻印印出一个字来,简直是在明晃晃地宣誓主权。
最后还要感叹一番,这二人真是你侬我侬、情真意切。
徐涟涟知道了以后,瞠目结舌地问霍之邈都干了什么。
他说也没什么,只是来送热茶和糕点吴管家进来看到她在研墨提笔,来打扫的佣人见他把这幅字挂上去,最后吴管家就提了一嘴,说她这幅字很特别。
他只是摇头轻笑,语气无奈又宠溺地跟吴管家说,小姑娘想法比较多。
最后被众人误解成这样,他也觉得有些意外。
当事人徐小姐只觉得胸腔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情不自禁地给他鼓了鼓掌,咬着后槽牙“称赞”他:“霍先生这颠倒黑白的能力,真是令我叹为观止。”
霍先生闻言微笑,存心摆出一副“是我做得不够好”的态度,放轻声量地说:“不然,我再跟吴叔解释一下?”
“打住。”她很无语地抬起手掌制止他,“大可不必。”
再让他去做所谓的解释,她相信,明天就能传成徐小姐和之邈少爷要学那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双飞去追寻爱情的自由了。
近来多事之秋,一向幽静的老宅,今日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都打着要跟霍老夫人叙叙旧的由头。
他们还吩咐吴管家收拾房间出来,要在这里小住几日。
霍老夫人也不拆穿他们的真实意图,面上只当他们是真来叙旧一样,笑呵呵地跟他们聊天喝茶,间或去园里散散步。
梁舒清楚那些人是冲着谁来的,马上通知了支持霍之邈的人,赶紧动身前来老宅应对。其中她的弟弟梁霄因为正好在附近,所以到的最快。
至于霍之邈的父亲霍云博,梁舒是不指望他能来了。
霍云博就是一个爱享乐的富家子弟,要不是当年霍勤峥严令要求他结婚,他也不会跟梁家联姻,有了霍之邈。
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后,霍云博就到处游山玩水去了,基本没管过自己的儿子,一年到头也只有春节那几天才会回老宅小住。
梁舒对霍云博没什么感情,反正联姻不是跟这个人就是跟那个人,只要能继续她锦衣玉食、派对晚宴的生活就好。
霍云博这种老公虽然爱玩,但他一不沾黄赌毒,二不在外面养小雀,三不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梁舒觉得他很省心。
梁舒对豪门阔太的生活很满意,生了儿子后,就把他放到霍老夫人身边养,同样没有怎么管过儿子的成长。
只是霍云博和梁舒都没想到,没怎么管教过的霍之邈长大后居然这么有本事。霍云博是更放心地去玩,梁舒反而对儿子上心了。
毕竟有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梁舒在参加各种贵妇宴会时,聊起来面上都添了不少光彩。
不过她向来没管过儿子,想管的时候发现他样样在行,也没有需要自己插手的事情。
直到得知他在婚恋上的选择,她才决定要强势插手。
真要娶个上不得台面的灰姑娘,她以后参加贵妇宴会,岂不是要被笑话?
婚姻绝非小事,不管他在外面养几只小雀,妻子必须是门当户对且对他有很大助益的世家千金。
听到佣人们私下的议论,梁舒绕路去书楼看到那幅显眼的字时,气不打一处来,气势汹汹地去找霍之邈。
梁舒也同样以为是娇矜的徐小姐仗着霍之邈的宠爱,向所有人宣誓主权。
是直到徐涟涟和霍之邈分开好长一段时间后,梁舒看着日渐阴郁的儿子,再想起徐涟涟写的那副字时;才终于明白当时她写下那句“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且用刻有“霍”字的印章,来“写”最后的那个“戴”字,其真实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霍之邈不可能不知道徐涟涟的用意,只是那时的他不仅将这幅字挂在他的书楼最显眼的位置,还推波助澜让佣人们讨论他们之间的美好爱情故事。
因为有美好爱情故事在先,每一个看到那幅字的人都会先入为主,皆以为徐涟涟是在霍之邈的授意下,肆意展示他对她的绵绵情意。
梁舒很难想象当时的霍之邈是什么心情,猜他也许自信地认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包括变化莫测的感情,和身边那位想要调头离开的人。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事常逆己心。即便是向来运筹帷幄的霍之邈,也会在感情上输得一塌糊涂。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梁舒正憋着一肚子火,往霍之邈所在的位置阔步走去。
透过隔窗,梁舒看见他正在徐涟涟待在一起。
他二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霍之邈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伸手将背对着隔窗的徐涟涟搂进怀里。
梁舒三步并作两步迈过月洞门,走进精巧雅致的小院,站在步石道重重地咳嗽两声。
霍之邈敛起笑意,抬眼望去,只见他那保养得宜的母亲,正冷肃着一张脸,站在几步外盯着他。
他的眉头轻轻皱起。
徐涟涟没他这么冷静,被这突如其来且警告意味十足的咳嗽声吓得双肩耸立,骤然推开霍之邈,缓了两秒才转过头去看来人,心情更不平静了。
梁舒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家儿子身上,话却是对一旁惊魂未定的徐涟涟说的:“我要跟我儿子聊聊,还请避让。”
徐涟涟立刻拔腿往外跑。
霍之邈伸手的动作慢了一点,没有及时抓住飞快跑掉的人,只得对着她的背影喊:“别跑远。”
梁舒看着偏心偏到没边的霍之邈,也不打算给他掰扯这么多有的没的,直截了当地说:“孙清蓉你处不来,陶家那个陶明昭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吗?
“现在她还是你的合作伙伴,哪哪都跟你相配。我不管你这金屋里藏了什么娇,但你的妻子就应该是像孙清蓉、陶明昭这样的豪门千金。”
霍之邈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由不得您来决定。”
这厢母子在争论,那厢的徐涟涟跑了两分钟后就停了下来。
她对偌大的老宅并不熟悉,只沿着蜿蜒曲折的廊道慢慢走着,并不打算走太远,心里期盼最好能遇上吴管家或者某个恰巧路过的佣人,可以给她带路回去房间。
然而事与愿违,她巧遇的,偏偏是不怀好意的庄长乐,以及庄二小姐身后的女助理。那名女助理的手里,正端着那套昂贵的清代珐琅彩古董茶具。
三人是在廊道的拐角相遇,幸亏徐涟涟走路慢吞吞,险些和走在前头的庄长乐撞上。
庄长乐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徐涟涟,后退了一步,待看清对方是谁后,她侧头看了看对方身后空无一人的廊道,嘴角噙着笑意地问:“你怎么一个人?”
眼前的人有点眼熟,但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偏偏还是问出这样的一句话,徐涟涟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左脚退后半步,身体往后挪了挪,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
庄长乐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天降的好机会,见徐涟涟没有立刻回话,就猜到对方察觉出了不对劲,毫不犹豫地转身拿过女助理手上的木托,将其用力摔在墙角。
价值近百万的清代珐琅彩古董茶具,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碎成了大小不一的瓷片。
莫说徐涟涟,就连那位女助理都没反应过来,二人皆怔愣在原地。
随后庄长乐蹲下随意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往自己的手掌用力一划,鲜红的血立刻溢出来。
庄长乐顺势倒在地上,痛地叫起来。
女助理跟了庄长乐很多年,这下也反应过来,立即换成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跟着蹲下扶着庄长乐,大声喊叫:“来人啊——快来人啊——打人啦——打人啦——!”
因为霍老夫人不喜,所以老宅里装有监控摄像头的地方不多,此处僻静,自然没有监控。
徐涟涟满脸震愕地呆立在原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冻得她浑身发冷。
隐约能听到有人回应女助理的喊叫,并往此处渐渐靠近。
徐涟涟处理突发情况的能力向来一般,如果是有人要冤枉她作奸犯科,那她的行动力和反应速度会立即飙升。
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伸手上下摸索出自己的手机,对着事发现场进行针对性地拍照取证。
因为她的双手一直在颤抖,好几次按拍照键的时候险些摔了手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拍了多少张,只知道按屏幕按得指尖发疼。
她对还蹲坐在地上的二位的指责谩骂置若罔闻,转头看到廊道外枝繁花茂的柊树,便马上跳下廊道,徒手折下好些柊树的树枝。
就近的两名佣人听到叫喊,紧赶慢赶地寻了过来,还没开口问发生了什么,就见徐涟涟抱着开满花的树枝跑回来。
女助理急忙扶着庄长乐站起来,连连退后了好几步,女助理大喊:“救命啊——”
那两位佣人年纪还轻,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也是略显慌乱。
女助理流着泪对他们大喊大叫:“快去叫人啊!叫医生!我老板的手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们都别想好过!”
徐涟涟没空搭理那边的混乱,她低头看着碎片溅射的方位,快速地用怀里的枝叶大致围出事发范围,并用枯枝标记出刚才庄长乐和女助理的位置。
等她一切都做好后,就一言不发地跳下廊道,站在那个被她围出范围的正前方,手撑着下巴,目光紧紧盯着那个不规则的圆圈,一动不动地守着。
霍之邈和梁舒闻声赶到时,就见对面的廊道已经站满了人,受伤的庄长乐和忧心忡忡的女助理,都在声泪俱下地控诉徐涟涟方才对她们做了什么。
说来也巧,可能是徐涟涟现在的神态举止过于怪异,所有赶来的人看到地上那个由树枝粗略围成的位置,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前去触碰。
梁舒只消片刻就知道徐涟涟被设计了,但是四周没有监控,这个地方又正好是视觉盲区;她又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傻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简直是跳进黄河也难洗得清。
梁舒冷眼扫过那群站在廊道上的人,心道这帮人为了设计自己的儿子,真是费尽心机。
霍之邈却认得徐涟涟这个样子是在快速且极其专注地思考,每当她要跟上悬疑作品中主角在推理案件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但他也没法做到不担心她,没法像往常一样冷静,因为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这么冷的天却出了满额头的汗。
他不管那些人在说些什么,只上前去看她有没有受伤。
好在地上的碎片没有伤到她,那些徒手折下来的柊树树枝也没有划伤她。
他浅松了一口气,站到她身侧后方的位置,伸臂揽住她的腰,让她的背能靠在自己的肩上,随后充当她的发言人,从容地应对廊道上的那些人。
不多时,有人要去捡那片沾血的瓷片,徐涟涟立刻厉声喊道:“站住!”
她这话一出,顿时鸦雀无声。
原先在众人眼中惊吓失魂宛如一个人偶站在那里的徐涟涟,瞬间变成一个冷峻严肃,仿佛刚到现场处理案件的警官。
她目光森冷地盯着那个人,手臂缓缓抬起,食指直直指向对方,语调平直冷漠:“不要破坏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