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1
刚实习，宋楠就听前辈说：“咱们这行，绝对是全中国男女最平等的——逮到大项目，男女老少一律当骡子使。”
连续拉了两周的磨，宋楠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残花败柳般晃向酒店，宋楠肩上扛着一大箱罐装咖啡，白体恤湿了大半，也不知道是汗是雨。
江南多雨，耐不住热浪翻滚。地上水洼闪闪，一踩水滴飞溅，打湿袜子。
一进酒店，空调风干爽清凉，马上缓解了湿热。
宋楠刚缓过口气，定睛一看，酒店大堂还站着个人，正是刘组长。
宋楠扔下纸箱，无精打采地往前一踢，“劳驾，帮我拿上去吧。”
刘组长弯腰抱起纸箱，屈膝顶了一下箱底，“好。”
有意无意地，膝盖撞到了宋楠肋下。
宋楠仿佛不知道，低头打哈欠。身上T恤湿了，灯光一照，隐隐露出一截清瘦窄腰。
——长相漂亮，又刚毕业，气质温柔乖巧，看上去很好拿捏的样子。
刘组长眼睛越来越亮，朝宋楠努努嘴，“小宋，这咖啡也太重，下回我帮你搬。”
殷切等候半晌，宋楠的哈欠才打完，随手摁开电梯，侧过脸看他一眼，“你说什么？”
刘组长抱箱走进电梯，忍气吞声地又重复了一遍，见宋楠挠了挠脑袋，“你说什么？”
刘组长忍无可忍，手一松，整箱罐装咖啡摔在地上。
纸箱重撞地板，咣当大响，电梯为之一晃。
“宋楠！”刘组长咆哮，“我说你不要敬酒不吃罚酒！”
宋楠靠在墙壁上，一条腿曲起，撩了下鬓发，对他微微一笑。
刘组长心胸大敞，软下声气，“你一个跳芭蕾舞的，到我们这里，你以为你是来工作的？你是给我们当工作调剂的！”
宋楠看了眼楼层显示屏，心不在焉，“你想拿我调剂调剂？”
被她这么直接地说了出来，刘组长反而噎了一下，又抱起纸箱，抬腿去撞她，“你知道是谁填写你的实习考评吗？是我。”
“···”宋楠侧跳开两步，后背倚门，“那是谁填写你的季度考评呢？”
刘组长愣了下，“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宋楠思考了一会儿，有点为难，“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哥，或许你级别不够——我哥管不到你。”
刘组长：？
宋楠耐心地解释，“我看投行也没什么好，累死累活的，何苦来，你改行吧。”
刘组长面红耳赤，“你以权谋私！”
“外企对于性骚扰看得挺重，”宋楠抬起头，对监控器微微一笑，“你是老员工了，不能随便开除，我会让哥哥给大中华区总管发邮件特别说明。”
“···”
空气安静几秒，电梯门开，只见四壁光明耀眼，宋构颀长的身子沐浴在明黄光芒中。
刘组长面容扭曲，“Diggory？”
宋构微笑，“喏，替她搬咖啡？倒难得你有这个心。外企喊来喊去都是英文名，谁也不知道她是我妹妹。”
“···”刘组长说：“没事。”
“哥哥，刚才刘组长说搞业务太累了，”宋楠睁大眼，“他比较喜欢搬东西，我看他以后去后勤部比较好。”
“唔，”宋构笑脸猛地一沉，目光在刘组长脸上打了几个转子，随即笑意更深，“我看你天生就是个搬咖啡的材料。”
刘组长呆着脸，看电梯门闭，随电梯又降到一楼。
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同事们早睡倒一片，歪七扭八地趴在酒店地毯上。
宋楠怕吵醒人，悄悄合上房门，给宋构打个手势，“我要洗澡——另开一间房吧，我两天没洗澡了。”
宋楠不愿意坐电梯，于是二人走楼梯下去。
“早说你别去刘秃子手下，”宋构也累得摇摇晃晃，“听到他跟你去买咖啡，我演示图都没做完，就跑出来找你。”
宋楠绞起T恤衣角，用力拧出雨水，“你们公司太看学历，不是清北复交，就是央财中政，我专业不对口，还有什么岗位好挑。”
宋构好气又好笑，“你到我手底下干好了。”
宋楠烦躁起来，“恐怖！你手底下谁不是金融圈有名的人物，更显出我浑。”
“你就先端茶倒水，慢慢学，顺便考个CPA，”宋构笑出声，“反正你到别处，我不放心。”
宋楠别过脸，“有你罩着，谁敢惹我？”
“说话斯文点，女孩子家家的，”宋构说，“来公司也几个月了，有看上的没有？哥手里攥着一把青年才俊。上回公司法务还要你联系方式来着——”
“我不找学法律的，离了婚一枚钢镚都分不到。”
“那你看我们干金融的怎么样？”
“更可怕，赔钱好说，坐了牢，我守活寡？”
“···”
宋构正要说话，余光瞥见酒店迎宾台站着个男生，宋构立刻缩住话头，转脸对酒店前台说，“请开间房。”
酒店前台歉然微笑，“不好意思，没有空房了。”说着将房卡递给旁边男人。
宋楠挠挠脖子，江南潮热，干杵着就是一身汗，何况她取完外卖送咖啡，送完咖啡倒垃圾，忍了两天，实在忍不了。
宋楠看着他，高瘦的男人斜倚吧台，腿边竖着只大大行李箱。他侧脸看手机，立领冲锋衣切掉半张脸，只露出高直鼻梁。
宋楠斟酌着怎么开口——
我同事干的是利国利民的事业，做到深夜，好不容易睡着，我不能打扰他们；
又或者是，发挥一下绅士风度，谦让女士，大恩大德，阎王爷也会记得；
再或者是，无论如何，反正我要借你房间一小时，你不同意我就哭，哭到你同意为止···
正胡思乱想，宋构微笑开口，“你好，可否转让一下房卡？我帮您在附近酒店订房，并且会在经济上补偿您。”
男人慢慢抬起脸，朝宋楠笑了一下，他单手搭吧台，食指按在房卡上，滴溜溜打了个转子。
宋楠满肚子话都憋了回去，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命运真是奇妙。
四年前，就是这个人，断送自己的芭蕾舞梦。
——“宗望撞断了你的腿，这是你的运气。古人说因祸得福，果然不错的。”
——“你并不是我的女儿，我养你到十八岁，该是你报恩的时候，这张谅解书，你快签了吧。”
获得大学录取通知的同一天，一向温柔的母亲，忽然翻脸告诉她真相。因为宋构决策失误，令宗家基金亏损上千万，而车祸肇事者，正是宗家三儿子。
宋楠闭住呼吸，无数只手将她拽回深夜，眼前出现大闪大亮的车灯，随风声呼啸而来。
宋楠的人生颠倒，宗望却如旧。面容消瘦，鼻梁高直，五官分明如工笔画。
锋利勾弯的眼角，颜色稍浅的瞳仁，眉睫黑浓，眯眼时，上下睫交接，萁住眼珠。
宗望将房卡推过来，“不用这么客气，Diggory。”对宋构一笑，弯腰拉起行李，一步步走出酒店。
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等一下！先生，请完成退房手续。···噫，笔盖呢？”
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宋楠抓着宋构的手，匆匆往后退。
不知踩到什么，脚底一滑，人就结结实实摔倒地上。大理石地板又冷又硬，疼得宋楠好半天爬不起来，眼看T恤都快揉到胸上了，就是没力气去拽。
“碰”地一声，大行李箱摔翻过去。
一只手托住宋楠小臂，宋楠借力要起，却被按住，“先别动。”
“天啊，对不起对不起！”酒店前台绕出来，追着笔盖跑了一阵，“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
说完又去帮宗望拾行李箱，宗望还按着宋楠肩膀，过了一会，转脸看向酒店前台，“哦”了一声，起身接过行李箱。
宋楠大脑短路，整个人定格住，看宗望快速完成退房手续，然后宋构付款订房。
进房间、洗完澡，宋楠困意全无，也不吹头发，把毛巾盖在脑袋上，坐在床边发呆。
宋构坐在她身边，床一陷。
宋构递过来一瓶打开的可乐，宋楠喝了一口，舌头发麻，“我还以为他不会回国。”
“不仅回国，而且空降，”宋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苦笑，“而且···”
话音未落，宋构手机猛地炸起，他马上接通，咆哮声直冲入耳，“宋构！宗望过来了，你知道不？”
这个声音很耳熟，宋楠想了一想，想起这是宋构清华学长，非常照拂宋构。去年从地方分公司升到大中华区总部。近水楼台，消息灵通。
“嗯，见了。”宋构揉了揉眉心，“估计就是在这边历练几年。”
“诶！你跟我装，”清华学长冷笑，“我就看不上那群昂撒白皮，大中华区都内定了你接班分公司，昂撒白皮偏派一个宗望，明摆着虎口夺食。”
“那我把总管让给他当，大不了我去给你泡咖啡、寄材料。”
清华学长嗤笑，“宋构，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咱们清北国际排名虽然不高，但分公司是咱们打下的，凭什么拱手让人？！”
宋楠抱着腿，盯着窗外发呆。
···
宗望拖着行李，从第五家酒店走出来，给发小蒋东打了个电话，站在路边，一边等，一边不经心朝对面瞥了一眼。
怔愣住。
刚从加拿大回来，宗望觉得中国真是热闹，特别热闹，街上好多女孩子穿白体恤牛仔裤。
第一次见到宋楠，她就是白体恤牛仔裤，——记不清是蓝牛仔裤还是黑牛仔裤，反正都是血。
一辆黑车停在眼前，车窗滑下，露出蒋东的脸。
蒋东顺着宗望，朝对面看去，吹了个口哨，“旧相识？”
宗望把行李放在后车厢，绕到副驾驶，“认错人。”
“诶，你在加拿大待好好的，怎么忽然回来？”
宗望还在往后看，过了会，才坐正，“你说什么？”
“看来加拿大是真没人，遇到个女的，也值得你伸脖子瞅这老半天。”蒋东呲牙笑，“要不带你去水疗馆，开个荤？”
“说正事，你手底下有人没，给我介绍几个？”
“诶！有有有，”蒋东正色，“我二姨奶的三闺女，端的是貌美如花、贤良淑德，至今未嫁，芳龄四十有六，你要是能帮我二姨奶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我八辈祖宗都谢谢你！”
宗望正喝水，噗嗤喷出来，又咳又笑，“我说的是搞审计的。中西方税法大体差不多，但细节还有对不上的，分公司一帮老狐狸等着抓我的错，我可不敢用他们介绍的人。”
蒋东大笑，“你怎么还怯上了，别说那群百年老狐狸，就是千年狐狸精，你怕他？上次宋构捅了那么大一篓子，咱没让他脱下底裤来赔，已经很够意思了。”
窗外灯火阑珊，照得车窗晶明，宗望随手写了几个名字，又用手背擦去。
“那时他刚毕业，不用再提。你别小看清北的，他们要生在咱们这样家里，照样上美国名校；但咱们生在人家那样家里，——反正我考不上清北。”
蒋东一时无语，干笑了两声，“投胎不也是咱的本事？”
宗望闭了闭眼，从温哥华飞北京，又转机过来，他觉得非常困，“我让过宋构一次了。”
“让什么？”
宗望口齿不清：“我不会再让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