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2
第二天就是报告会，外资代表是个日本人，这位小日——日子过得不错的国际友人，发音很本土化。
散会之后，照例有庆祝，宋楠和Helen负责预定，商量了一番，定在隔壁商业街的清吧。
坐在办公室，也无事可干，宋楠拉上Helen提前去清吧，却被科长一通好骂。
宋楠抹掉满脸口水，神魂颠倒地趴回工位，“好可怕，科长是不是受刺激了。”
Helen同情地看她一眼，起身走到科长办公室，不一会回来，喜滋滋地收拾手袋，“走！”
宋楠愣了，被Helen拖出办公楼，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为什么，科长忽喜忽怒···”
Helen嘿嘿笑了两声，盯着她，“你真不知道？”
宋楠思考了下，茫然摇头。
“要变天了。”
宋楠下意识仰头看。
夕阳一朝，钢筋水泥成了水晶宝塔，广场大片空地上，五色霓虹流光闪烁，夜风中也是人间烟火气。
宋楠又看Helen，“天气这不挺好的？”
“哎呀，刚出校门就是傻，”Helen从包包里翻出口香糖吃，含糊不清地说，“其实科长就是脑子不好，无论以后是你哥接班，还是宗望接班，和他有什么关系。自古换皇帝不换县令，有他巴结的份儿吗！”
“你觉得谁会接班呀？”
“···”Helen一脸高兴地拿出手机，好像没听到。
宋楠自悔交浅言深，赶紧岔开话题：“我觉得外资派些人也好，你不觉得那帮海归都挺帅的吗？”
“没太看清，不过听说宗望长得就···”话音未落，Helen抓着宋楠胳膊，一阵猛摇，“哇哇哇，快看！快看那边！”
宋楠一边把衣领往上拽，一边顺着Helen手指方向看去。
宗望朝这边走来，纯黑西装，裤角笔挺锋利，熙熙攘攘中，宋楠几乎能听到皮鞋踏在地上的嘚嘚声。
他一边走，一边翻手机，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宗望低着头，依旧比周围人高一截。
宋楠抓住Helen的手，往回塞，“不要这样，被看到了——”
“——他又不认识咱们，”Helen兴冲冲，“万一被看到了，还可以换一个联系方式。”
似乎听到了这句话，宗望脚步一顿，抬起头，游目四顾，很快锁定了宋楠。
宋楠拽着Helen，就往反方向跑，Helen哇哇大叫，“喂，喂，你跑什么！”
宋楠还没回答，前心一紧，就被扯住了后脖领，叹口气，换了满脸谄笑，扭回头打招呼，“宗望···”
宗望松开她衣领，将手重新插|回口袋，“诶，宋楠。”
Helen惊了，“你、你说他是谁？”
“宗望，Baron.Zong，”宗望对Helen换上张笑脸，“可能你还不认识我。”
Helen干笑半晌，十分没义气地丢开宋楠，“我先去核对场地酒水。”
宗望立即颔首与Helen告别，然后回头，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眼珠像水底鹅卵石，又冷，又硬。
宋楠完完全全说不出话。满脑子都四年前自己的丑态——第一天歇斯底里，抓到什么都往他脸上砸；第二天又做小讨好人，求他“不计前嫌”。
真想把四年前的一切毁尸灭迹。
宗望主动说，“你不能剧烈运动。”
宋楠说，“我这就慢慢走过去。”
宗望淡淡嗯了声，站在原地不动。
宋楠长舒口气，刚走了两步，就听身后脚步声起，侧头一看——
宗望一边脱外套，一边跟了上来，随手将外套搭在手臂上，“一起吧。”
“···”宋楠头皮发麻，胡乱朝前指了个方向，“就是那里，看到了吗？”
宗望微笑着把衣领扯了一扯，“没看到。”
脏话在舌尖滚了几滚，宋楠硬生生咽了回去。
广场大屏幕正放广告，声音非常大，因此两人都不说话，宋楠耳膜咕隆咕隆响，但还是希望广告别停。
可惜路总要走完的，一进商业街，周遭顿时一静，再不说话就太尴尬了。
宋楠咬了四五次牙，扣了六七次手，才憋出一句，“回国习惯吗？”
“还好。”
“其实这几年，街道大方向也没改。”
“嗯，所以还好。”
宋楠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终于长出口气，“到了到了。”很高兴地指着清吧，“就是这个。”
红墙木门，门把上挂着黄漆木牌，门开着半扇，喷出阵阵奶油香。
宋楠正要往里走，余光瞥见一人，好像宋构，不由停脚往后看，还真是宋构。
宋楠手心冒汗，匆匆跑到宋构身边，“你认路怎么不早来？”
“我不认路啊，”宋构笑，“所以跟在你们后面。”
宋构就说了这么一句，宋楠却后脊发凉，呆了会儿，吭吭哧哧地解释，“嗯，嗯，我和Helen一起来的，但是，但是她提前预定场地，我，其实我···”
宗望脸色似乎变了变。但宋楠考虑不到他了，只满脑子想着解释。公司内部派系分明，尤其在这种抢交椅的关键时期，宋楠作为宋构的妹妹，和宗望交往过密，风声传出去，宋楠两面不是人。
宋构拍拍她脑袋，笑对宗望：“Baron回国不适应？那平时多不方便。”
“不会，国人都很热情。”
宋构上前两步，与宗望并肩而入，二人微笑寒暄，仿佛相谈甚欢。
宋楠鹌鹑般跟在后面，走一阵，抬头，看到宗望扭脸，狠狠瞪了她一眼。
宋楠大吃一惊，脚步顺势一停。
宗望已笑着转回去，继续谈笑风声，态度比平时更热络，但宋楠看他含笑的侧脸，总觉得他并不高兴。
分公司才成立四年，中西两派，都是年轻人，心热血沸，几轮玩下来，气氛就起来了。在男男女女的欢呼声中，香槟飞溅。
欢乐永远是短暂的。
周三，宋楠就被科长加组长一顿痛骂，因为她早上倒的咖啡太凉，而下午倒的咖啡又太烫。
尤其刘组长，嘴巴张得比脸大：“你太不负责了！做事完全没有考虑到后果！”
宋楠自我检讨，“对，我态度不认真。”
“什么态度不认真，”刘组长冷笑，“根本上你居心叵测，故意给Rohn.Jiang使绊子，导致他报表核对出现了错误！”
蒋东乃宗望好友，当然是很需要巴结的。
宋楠说：“他出错和我有···”
科长掐断她的话：“我不管你谁走谁的后门，为谁办事，但我不许你影响公司的整体利益！”
于是宋楠违心地自我检讨。
说起来不过两派神仙斗法，拿底下人做耗，——中派的人，西派一定要挑刺，西派的人，中派也一定要找茬。
“这些人念了这么多书，却和旧社会的婆媳没区别，”宋楠想，“不同戴天。为一盘菜放不放盐，吵到口水把整盘菜都泡烂。”
刘组长建议：“我看，咖啡一冲好，小宋立刻就端过来，跑快一点，借风力把咖啡吹凉。”
“那我要是摔了呢，”宋楠微微笑，“当然我自己摔倒，是没有关系的，但我怕摔了咖啡，这可是公司的财产。”
Helen对宋楠特别友善，笑着说，“本来茶水间就离我们那里远。”
组长科长都是总部发派下来的边缘人，属于没念过大学的老一辈，好容易到分公司拿乔，怎肯错过。
刘组长瞪眼嚷嚷，“聘你是干什么的，就是倒咖啡的！我们不倒咖啡，当然是我们工作重要——时间就是金钱！”
声音大起来，路过的人都朝茶水间看。
“我们是公司老臣，”科长说，“就是让你伺候伺候，那也是应该的！”
有人考虑到宋楠是关系户，连忙和稀泥，“我看老刘什么都好，就是太辛勤工作、太不注意身体了，这可不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以后还是自己倒咖啡吧，活动活动筋骨。”
宋楠一次次检讨，陪尽小心，刘组长又拍桌子又指鼻子，把她骂得体无完肤。
下班后气息奄奄，仿佛经历了一千零一个婆婆。
抱着路灯才没瘫倒，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高峰期尾气滚滚，就是没有一辆空出租车。
正急得跺脚，一辆黑越野在宋楠眼前停住，驾驶座车窗滑下，露出一张很花花公子的脸，“上车。”
“谢谢谢谢，”遇上一辆黑车真是太不容易了。
然后宋楠打开后车门，竟然看到宗望坐在里面玩手机。
宗望侧头看了宋楠一眼，拍拍空位，“发什么呆？快上来。”
宋楠刚要说话，后面响起一连串喇叭，吓得宋楠爬进车里，顺手关上门，随口说，“好巧啊，打到同一辆黑车。”
前头传来一声笑，宗望起身拍了拍驾驶座，笑声止住。
宋楠心情不好，抱胳膊缩在门边，越野车位置宽敞，显得她很小一团。
用余光看到，宗望伸手把她拨拉过来，笑道，“小心门没关严，把你掉出去。”
宋楠只好坐直。宗望问，“你怎么这么蔫？”
宋楠不吭声。
片刻无声，然后她听到，宗望用气音说，“她知道了。”
前面用气音回答，“早说瞒不住的。”
宋楠狐疑抬头，宗望立刻掩口坐回去，摁下车窗，摸出只烟叼着，却并不抽，一下下咬，咬得喉结滑动。
宋楠犹豫了下，“您是···Ronh.Jiang？”
蒋东“嗯”了一声，“我这黑车可不便宜啊，小妹妹。”在后视镜里对她一笑，眉眼弯弯。
宋楠咬着嘴，慢慢低下脑袋，“···对不起。”
宗望侧脸看了她一眼，挑起一边眉毛，笑说，“好没诚意！这就算了？”
“还要怎样！咖啡又不是我给他的，是我给他助理的，热了凉了怪我，他算错报表，也怪我！”
宗望沉默几秒，没有否认，“你哥呢？”
“宋构也只好装不知道了，”蒋东冷笑，“从前他一家独大，说什么是什么，如今咱们来了，他偏要做个好人样子。”
“你们怎么能···”宋楠不敢说重，讪了一会子，猛别过脸，“我到了，谢谢你们。”
越野车停在路边，宋楠推开车门，走出两步，身后宗望忽然出了声。
宋楠回头，“什么了？”
“说多少次了，”宗望有点咬牙切齿，“你别跑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