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识-5
宋楠差点跳起来,“我哥会砍死你的!”
宗望点头笑说,“那我等着。”
当晚宋楠回到小区,饶了几个圈子才上楼,她知道姚孝娥一定要打听消息,但她不厌烦了。忽然觉得这个养母也很可亲。
打开门,却听抽风机呼哧呼哧,宋构在厨房抽烟,见到她,抬手关掉抽风机,“怎么这么晚回来?”
姚孝娥就告诉宋构,宋楠和朋友吃饭。
宋构随口答应着,摁灭了烟丢进垃圾桶,仿佛没听到。
姚孝娥一看到儿子,喜得站不住,一会剥荔枝,一会舀汤,“还在一个城市住吗?日也见不着,夜也见不着!你表哥到美国去念书,还隔三差五跟爸妈通视频呢!”
宋楠也只好帮着姚孝娥,又是剥荔枝、又是舀汤。
结果宋构喝了一口就推开,“小楠叫我回来。”
姚孝娥连忙敷衍宋楠。
宋构疲倦地说,“我递了申请,下个月要调到外地去。···反正在这里就是受气。”
这两天宋构跟学长一直在讨论,因为分公司人事倾轧很厉害,许多亲信转投宗望。学长也劝宋构调离。宋构对宗望恨得厉害——就像中国好女人恨小三那么厉害。
这些事姚孝娥也不懂,“谁让你吃这么多荔枝呀?我给你剥出来,我没让你傻吃呀!荔枝吃多了要上火的。难怪你这么不高兴呢!”
宋构对姚孝娥没话说,站起身来,拿起打火机,就到阳台去了。
宋楠也跟上去。
玻璃门大开,夜风呼呼灌入,吹得窗帘鼓起来。
宋构趴在栏杆上,肩宽腰窄,是很典型的倒三角型。他低头点烟,黑暗中红光微闪。像是悬崖边一颗血星星。
宋楠说,“哥,你还好?”
“没事,”宋构淡淡笑,“所有人都认定我会输,我也的确输了。”
宋构又说,“我只有一点不甘心。”
宋构有一句没一句的,其实在等宋楠开口。因为人绝望到一个程度,总不自觉地说丧气话,然后期盼对方反驳。
宋构说:“或许别处有更好的风景吧。”
宋楠说,“对啊,我也这么想,当初你一毕业就该去加拿大,那边卡池政|策不错。”
宋构转过来看她:“···”
宋楠不与宗望划清界限,宋构非常不满,但宋楠以为,爱恨不像饼干那样,便于共享,所以从不与人同仇敌忾。
这时宋楠手机一响,她刚要摁掉,看到屏幕显示宗望,忽然心头一热,就接了起来,“喂?”
宗望声音低沉,“你出来看月亮。”
宋楠仰起头,薄雾朦朦,半边天都作蓝紫色,只在楼宇间,有一小牙指甲似的月亮。
“出来了?再往下看。
宋楠扶着栏杆,抻腰往下望,小区绿地被路灯照亮,如一大块黄翡翠,碎光迸溅,隐约可见空地中央,站着个人。
宋楠说,“是你?”
“···”笑音低哑,“嗯。是我。”
宋楠欢呼,窜到玄关蹬鞋,手机在身后咣当一响。
宋构垂下眼,望着屏幕闪烁。
宋楠跑出楼,只觉眼前大亮,大片金光中,看到宗望一身黑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整个人像沙漠里的黑纛旗。
“你怎么进来的?”
“东子在这小区有套房,借我小区门卡,”他从口袋里取出颗栗子,“喏,给你。”
宗望又将手收回去,掐住栗子一用力,剥出浑圆栗肉,反手抛到自己嘴里,正逗宋楠,忽见宋楠身后一人,忙拍拍手,微笑说,“宋构。”
“Baron新项目做得不错。”
“就那样。——这么晚,你还出来散步吗?”
“···”宋构一边牙齿用力咬着香烟,颊肉一鼓一鼓。
宗望厚着脸皮说:“天怪冷的,哥你要不先上去吧?”
“···”宋构低头狠狠吸了两口烟,笑意有点抖。
“我哥,呃,”宋楠替宋构说,“我哥吃完饭就要下楼散步的。”
“嗯嗯挺好的,你们不是一直说,身体是那什么的本钱吗?”宗望对宋楠说,“那哥,哥你继续散步,我和宋楠走了啊。回见。”
听宗望这样说,宋楠有点心虚,余光扫到宋构——
——宋构突然微笑起来了,目光却非常沉郁。
宋楠想:“宋构被排挤,看起来是宗望空降,归根结底,还是宋构不适合做这一行,不然四年前怎么亏那么多?所以我并没有对不起谁。”
她这样想着,心里还是有点疑惑,自己是不是期盼宗望接班,替自己报复一下宋家呢?
···
等走出小区,已经月上中天。也只有电影院和酒吧还开着。
那天风挺大,吹得宋楠长发丝丝缠缠,耳廓冰凉。
宗望看了她一眼,“冷不冷?”然后脱掉风衣,抖抖罩在她身上。抓住腰带系紧,末了打个蝴蝶结。
宋楠探出只手,去绞那蝴蝶结。
“别动,”宗望又把她的手塞回去,隔衣拍了拍,“以为你睡了,又以为你哥···生气,不许你出来。”
宋楠长发都被拢进衣领里,荡出来一弯,倒像及肩短发,发梢稍微内扣。愈发衬出乌油杏眼。长睫毛的影子根根分明。
宗望搓了搓拇指,轻轻摁上去,看一丝丝睫影抖在自己指甲上,颤颤巍巍。
“诶,不过你哥以后不会生气了。”他拿出手机,点开给她看,“你回去跟他说一声。”
全英文邮件,有些专业词汇,她还要想一想。慢慢看过一遍后,不敢相信,又看了一遍。
“别这么看我。——我没骗你!上周递了申请,就怕万一不通过,叫你白开心。”
宋楠不响。只低头走了长长一段路,看两人影子分离再交合。宋楠忽然有点想宗望,就走快两步,手掌贴在路灯上,绕了个圈子,仰头看他。
灯光中,宗望五官利落分明,他问,“你大学过得怎样?”
宋楠倒顿住了,四年前,她被调剂被偏门专业,背外国人名字,学西方艺术史。但把自己说得太可怜,倒像跟宗望讨要补偿似的。
“···”宋楠说,“很轻松。”
“对不起。”
“当时看来比天大的事,过上个一两年,回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宋楠说,“在中国,女人婚前干什么,怀了孕,主业都变成保姆。何况跳芭蕾舞。那么多师姐就是前车之鉴,结了婚怀了孕,也难登台。”
中国女孩子,上学时接受西方教育,走出校门,发现男人还在封建社会。宋楠想想都灰心,结婚又是什么日子?难道就是周而复始地和婆婆吵架?和旧社会有什么区别。
中国男女幻想的爱情不大一样,中国男人理想的爱情,都是很好的刑法案例。
要是笨点也好,相信中国男人的话,结婚后,慢慢认清人家娶你只为伺候老娘。——宋楠又不像姚孝娥,只要男人不出轨,十八年寒窑也守得有滋有味。
宋楠不爱吃苦。
宋楠回到家里,姚孝娥就警告她,“小心人家在加拿大结过婚,他老婆要坐飞机来打你的。你个黄花大闺女,在男女关系上,要特别注意影响。”
听这意思,宋构已经将宗望介绍一遍了。
在姚孝娥的理解中,加拿大就像但丁《神曲》里的炼狱。闻此噩耗,姚孝娥叫得像被踩破蛋的母鸡。
宋楠本想告诉宋构一声,到门口抬起手,念头一转,并没有敲下去。
忽听门后一阵脚步声,柚木门从里打开,宋构面无表情地站着,靠墙抱臂看她。
宋楠只好说,“哥——真是的!你怎么就走了?让我去送他。这不合适吧。他在加拿大待久了,说话奇奇怪怪,气死人。我们办公室里都说,要不是他有那么个老子,还能认得你呀?”
“···”宋构默不作声。
宋楠怕他跟姚孝娥乱说,于是着力恭维宋构,“别说中西差异,江西人讲个笑话,江苏人还未必懂呢。我这些天看着,宗望不大会来事。不过新扎马桶三日香。”
人对于愿意相信的,总是特别容易相信。宋构也不例外。
宋构面色转合,“原来大家都看出来了!毕竟中外合资企业,不能驳那边的脸面。我也常常对人说,宗望从加拿大过来,不熟悉业务,要包容包容他。”
又问宗望和宋楠聊些什么,是否探听商业机密。
宋楠摇头,“哥,你清华经管学院毕业,你脑子那些东西,就算掰碎了教我,我也听不懂。”又说,“不过家里要是有闲钱,供我也出国镀个金,或许能从宗望嘴里套出话。”
意思是,虽然八辈子都赶不上宋构,但有几个钱,倒能与宗望齐平。
于是宋构更加高兴,又把姚孝娥剥出来的荔枝分了一半给宋楠。
宋楠坐在桌边吃荔枝,听宋构说,“——宗望在公司做不长了,或许要回加拿大去。公司新来了一批财务,都是我大学学弟,团建时你去不去?”
宋楠故意说,“怎么去啊?!你们清华高材生,比我们早进化了好几个光年呢!说话我都听不懂。”
宋构笑得肚子疼,一只手直拍桌子,“‘光年’不是时间单位。到时候你别给我丢这种人。”
宋楠连忙往嘴里塞荔枝,避免露出不正确的表情。
“中国男人至死是少年,”宋楠想,“全靠中国女人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