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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一早,林意之同赵以鸿一起坐上了去港区的飞机。
赵以鸿的外婆这回住院不是因为急病。
唐家拥有顶级资源,老太太又一贯重视身体,保养的好,基本没有生过什么大的疾病,只是人老了,器官衰老枯竭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次原本也只是例行疗养身体,要不是乾叔打电话给赵以鸿,他还不知道外婆的身体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
医生说是目前已经出现了肺部感染的迹象,只能尽力治疗。
乾叔在老太太那边压下了这个坏消息,先打电话给了赵以鸿。
“少爷,我建议您还是来一趟港区。如果可以的话,周五之后再来。我是担心您来的太急引老太太疑心难过,毕竟医生也是今天才做完检查。”乾叔考虑周到。
下了飞机早有人等在VIP出口,林意之起太早没精神,港区路况又不好,她在飞机上睡了全程,换到保姆车上刚坐下没多久又睡着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子正在绿树郁葱的山道上疾驰,林意之看着道路两旁略熟悉的景色,扭头揉了揉眼睛哑声问赵以鸿:“不是去医院看唐老太太?”
难道说到港区看往外婆是赵以鸿骗她,林意之警惕的坐直身体。
“外婆在家庭医院疗养。”赵以鸿说。
林意之是没想到,唐家山顶道的豪宅里面修建了一所私人医院。
从外面看,这栋三层小楼就像是一所住宅别墅,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里面和林意之印象中的私立疗养院格局相差无几,只是这样一栋楼置于山顶道宅院之类,还是让林意之吃惊不已。
她跟随赵以鸿穿过洁净安静的长廊,一扇扇雪白的门紧闭着,门牌上分别写着“诊疗室”、“康复室”、“基础检查室”等。
进了电梯才发现这里有地下室,B1层的电梯按键上有黄黑色的辐射标识。
这所家庭医院里竟然有大型放射性检查设备。
大概所有的医院都会让人有森然冰冷的感觉,家庭医院也不例外,周围一片寂静,冷意似乎能透过墙壁渗透进人的身体,林意之的神经也时刻紧绷着。
赵以鸿按了3层,林意之余光看他,才发觉他苍白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眉也蹙着。
他站的笔挺,明亮的电梯墙壁上映出他的身形。双手十指交叠垂在身前,指节绷紧着。
明明就很紧张外婆。
昨天还和她说,如果她实在不方便请假,周五下班再出发也没问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态度。
林意之忽然就觉得自己很过分。
“订婚”以来,赵以鸿在她的父母、朋友面前给足了她面子,帮她办生日会,为她养了橘橘,甚至连她拍摄宣传片都耐心陪着......他为她做的,远不止协议上说的那些。
可那晚他打电话过来要和她说外婆生病的事情,她却那样凶他。
应该周四就来港区的。
这样想着,林意之右手轻轻动了动,似乎犹豫了片刻,而后一点一点抬起,轻轻触碰到赵以鸿冰凉的手。
“会没事的。”她在他的手背上轻拍。
唐周秀瑛老太太真是将自己对黄金热爱表现到了极致。
洁白的病房门打开,林意之先看到了一只明晃晃的大金麒麟摆在正对门堆满各种文件的桌案上。
跟上次在书房中看到的那只麒麟似乎是一样的。
金麒麟和病房简单朴素的布局显得格格不入——这里的一切都很简约,客厅的陈设只有一只矮柜,里面放着几本书,茶桌上月白色的细颈瓶里斜插着一支洁白的栀子花,打开门就能嗅到扑面而来的浓香。
“阿婆。”
“外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赵以鸿侧头看了林意之一眼,扣住她的手,而后掌中的力道略微紧了紧,牵着她走到老太太的床前。
“之之,阿鸿,”看到两人进来,老太太虚弱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笑意,她撑着身体略显艰难坐起来,“快来坐,午饭食了吗?”
人到了一定年龄总会老得很快,疾病更会加速这个过程。
林意之看着穿着蓝白条纹衣服靠坐在病床上的老太太,才发现其实她花白的头发其实已经很稀疏,老人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法令纹深重的似乎要将整张脸拖垮。
很难想象,就在不久前,她曾穿着一身高贵典雅的旗袍精神矍铄在宴会厅跟人推杯换盏。
而那时,媒体洋洋洒洒写下上万字报道,不遗余力分析唐周秀瑛女士即将进军春申开拓商业版图的野心。
人的身体一旦腐朽,辉煌的过往和勃勃的雄心都会染上可悲的味道。
——这样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林意之难过。
“飞机上吃了早午餐。”赵以鸿帮林意之拉了椅子,自己也坐到一旁,“乾叔说您前两天不大舒服,今天感觉怎么样?”
“人老了不就是这些事情,他也犯得着和你来说,”老太太略带不满哼了声,“让阿乾赶紧回春申,在我身边待着总要找你打小报告,怪讨人厌的。”
“您不该这样任性,”赵以鸿神色之中带着担忧,话却说得生硬,“身体是大事。”
老太太不以为然,有点孩子气的执拗扭过头。
赵以鸿看着阿婆,语气缓了缓,“您这段时间就不要想公司的事情,先安心把身体养好。”
老太太一向不喜欢赵以鸿说让她放手工作的话,正欲发作,只听赵以鸿声音不紧不慢继续说。
“您是TangGlobal的旗帜,要是您身体垮了,那些媒体稍加渲染,集团的股票不容乐观。”
不得不说,赵以鸿还是了解老太太,他此话一出,老太太脸色依旧不好看,但却再说不出反驳的话。
片晌,唐老太太沉着脸转向林意之。
“之之,你说你这个未婚夫像话吗,多久不来看我一次,一见面净挑让人不开心的话说,你平时怎么忍他。”
“您说的是。”林意之很配合的苦着小脸,但还是为赵以鸿讲话,“不过不能常来陪您的事确实怪我,阿鸿原本是说每月来港区陪您吃饭,是我那边事情多。”
“你不要护他,”老太太一副心如明镜的模样,“他回国的时候我可是劝他在港区做事的,是他不肯,他可从没把我这个阿婆放在心上。”
“阿婆,您对我有不满,能不能等我不在的时候再讲。”赵以鸿有点无奈地扶了扶额头。
“那要不要你回避一下?正好,我有些话心里话想和之之讲。”老太太神神秘秘,“我们女生之间的悄悄话。”
赵以鸿神色一顿,很快如释重负站起身:“我先去开组会。”
林意之手动了动,想留赵以鸿,但最终没开口。
外面都说唐周秀瑛老太太是多么城府深不见底心狠手辣的人,可林意之每回见她,她都是慈眉善目的长辈的模样,这让她内心深处的防备都少了几分。
她当然知道老太太这么做不是为她,而是为赵以鸿,所以刚才老太太怨赵以鸿的时候,林意之才不愿意顺着那话说,而是为赵以鸿说话。
只是,虽然对老太太少了防备,但一想到要与独自面对这位叱咤港区商界的女强人,林意之心里还是有点没底。
显然,唐周秀瑛有话要对她讲。
赵以鸿走的时候带上了门,宽敞的病房更安静了,就连阳光穿过落地窗照在地上的影子都带了几分寂寥。
“之之,”唐老太太顺着林意之的视线看,注意到林意之在盯着那只金麒麟看,她略显浑浊的苍老眼睛里透出几分光彩,“那个啊,是周隐送给我的。”
“啊?”林意之回过神,“抱歉,您说什么。”
“我说那只金麒麟,是我的丈夫周隐送我的。”唐周秀瑛手指一下一下拨动手里的小叶紫檀佛珠手串,目光望着洁白窗纱的方向,唇角浮起一丝笑。
林意之这才反应过来。
唐周秀瑛老太太名字里面的“周”字正是来自港区食品大王周家。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林意之竟然从那笑意中看出了温柔的味道。
“周隐以前总说我太拼,他说,从未见过我这样爱钱的女子。那时候我总在忙事业,公司里面上上下下的事情,不是我经手我就不放心,虽然我总说自己是为了周家唐家,但是其实我知道周隐他说的没错,”唐老太看向林意之,“我就是爱钱。”
说起从前的那些事时,唐周秀瑛身体放松靠在病床上,神情轻淡祥和。
一个是事事不肯放手的商场女强人,一个是淡泊名利的富贵公子哥......这在那个时候,着实不算多见。
老太太的蛾眉疏落、下巴尖尖,眉眼间尽是从容,林意之看着这张布满皱纹的沧桑面容,心想,曾经在周家大公子眼中,唐周秀瑛举手投足定然皆是风情万种。
“后来啊,我心律不齐住进了医院,周隐就送了我这只金麒麟,说是能保平安。”
唐老太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竟染上了一丝红晕。
她唇角弯起,“那时候我真开心,因为周隐他懂我。我就是要看到黄金和钞票才会有安全感。”
“这样的深情和默契,真是让人动容。”林意之垂眸,发自内心感叹。
“是啊,”唐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能遇到周隐,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说着,她挪开视线,眼睛空空望着不知何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平静与祥和,低声喃喃。
“周隐,我马上要来见你了。”
林意之眼眸中的情绪肉眼可见的溃裂,她心里慌乱不可遏,但脸上还是尽量平静的带着笑,对老太太说:“您身体一向健康,怎么会这样想。”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老太太视线从容停在林意之脸上,“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阿鸿在瞒我。”
“您......”
林意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很难过。
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绪来源何处。
“我这一辈子,够精彩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趁周隐还在的时候好好陪他。”老太太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声音沙哑,“周隐他护了我一辈子,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还在为我说话。”
“我,真是有些想念他。”
“阿婆。”林意之心里也跟着酸酸的。
总觉得这种时候赵以鸿应该也守在老太太床前的,她毕竟只是一个外人。
“之之,我知道阿鸿也会像周隐对待我那样对你,”老太太声音不紧不慢,“阿婆如今没有别的愿望,能不能在这里托你一件事。”
“您请讲就好。”林意之说。
“以后好好对阿鸿,陪在他身边,好吗?”唐周秀瑛苍老干枯的手扣在了林意之的手背上。
林意之:“......”
如果这是她这辈子与老太太见到的最后一面,那么以后,她会不会后悔自己没有讲真话。
可就现在而言,林意之不忍心让眼前的这个老人失望。
“您放心吧,”林意之另一只手覆在老太太手上,“我们会好好的。”
“真的吗?之之。”老太太唇角露出笑。
“当然,”林意之点头,“您到时候还要见证我们的婚礼呢。”
老太太这才放心的缓缓靠回到病床上,“那就好,你们幸福,阿婆就放心了。”
林意之和赵以鸿在港区待了两天就回到了春申。
这两天时间,老太太的身体状况一直是这样,没有明显的严重症状,只是各项身体指标都不甚乐观。
赵以鸿原本提议将老太太接到春申,可她不同意,说更喜欢港区的气候,没办法,赵以鸿只好拜托乾叔继续留在港区照料老太太。
虽然林意之自己都不太敢相信,但相比赵以鸿,唐老太太似乎与她的关系还更亲近一些。
赵以鸿总说一些老人不爱听的生硬话,每回话不投机老太太都将他赶出去。
回程的飞机上,林意之忍不住低声问赵以鸿:“无论如何外婆她年纪都大了,赵教授你又何必总说一些让她不顺耳的话呢。你不开心,她也未必会听。”
头等机舱内只有无规律嘈杂闷响的声音,一旁闭目养神的赵以鸿睁开眼,扭过头看林意之。
“阿婆明年就九十岁,每天却仍然工作快十小时。”赵以鸿声音没什么波澜,却透着担忧与不满,“我认为她错估了自己身体和精力。”
“那有没有可能,是你错估了老太太对自己身体的认知呢。”林意之反问。
赵以鸿一怔,眉心微微皱起。
“总之,我想说的话已经说了。好累,我休息了。”
说罢,林意之拉下眼罩,将柔软的毛毯盖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