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林意之在一旁低头看着手机,边上两人交谈的声音不时传来,她余光忍不住去看赵以鸿——他垂着头,认真看着手里那叠实验报告,不时翻两下,又跟吴天丰继续交流。
因为手臂上受了伤,赵以鸿动作明显不自然,身体动的时候,他眉头会很轻微的皱起,看着他蹙眉,林意之的心也会不自觉提起。
她从不曾想过他指导学生的状态,这样气定神闲运筹帷幄却又谦逊礼貌儒雅温和,和她从前见过的任何导师都不同。
“那赵老师,我就不打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您都住院了还让您操心。”
“最近这段时间实验室你多上心,”赵以鸿说,“我会尽快请一位助教。”
“赵老师您放心吧,我已经跟大家说了,这周组会线上开,您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吴天丰背起黑色的书包朝林意之颔首,“师母,那我就先回去了。”
吴天丰离开后,林意之才注意到,赵以鸿床头桌上还放着一叠A4纸,看样子都是论文。
“都住院了还这样吗?”林意之问他,“医生说让你好好休息。”
赵以鸿将手里的实验报告放到一旁,抬眸看她。
两人隔着半个病房客厅的距离,林意之还是能看清楚他脸上的伤。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心里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赵以鸿没回答,反问她:“你还好吗?”
“我、我就肩膀轻微骨折,”林意之扭头看了眼肩上的纱布,“医生说休息两个星期就能恢复。倒是你,腿骨折,手臂上好像也会留疤的。”
“这没什么。”赵以鸿云淡风轻,“医生都说了,手术很成功。”
“你当时为什么要护着我。”
林意之单手撑着沙发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赵以鸿床前,看着他。
她想起小灯给她发的那张照片——
夜色很暗,照片有些曝光过度,远处是荒芜的草坡和装载拍摄设备的红白色卡车一角,沙滩上铺着野餐布,上面乱七八糟放着零食和酒杯。
她靠在赵以鸿肩上闭着眼睛,黑色的发丝被风吹起,更多的则垂在他身上。
赵以鸿就那样一手揽着她的肩,低头,吻在她的脸颊上。
林意之心里某个想法不受控制破土而出。
又被她压制回去。
那种时候,她靠在他身上睡着,他总不可能置之不理,至于那个“吻”,大概只是角度凑巧罢了。
刚才林意之这样对小灯说,小灯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看着林意之问她:“你心里真的是这样觉得的吗?”
林意之心虚,但还是说:“不然还能怎样。”
“你放心,我不会把我的想法告诉别人,”小灯将剥好的橙子递到林意之面前,“我只是想和你说,我觉得,赵教授他真的很在乎你的。”
林意之看着赵以鸿,不断回想着小灯的话。
赵以鸿脸上的擦伤已经结了层薄薄的痂,他脸颊瘦削,从侧面看,脖颈上的青筋有很明显的凸起,见他不语,林意之盯着他的眼睛,继续问他——
“是因为在乎我才那样做吗?”
林意之心脏跳得飞快,脸上却波澜不惊。
她看着赵以鸿深如寒潭的眼睛,也在不断诘问自己。
连小灯都察觉到了,她自己真的全然对赵以鸿的所做无动于衷吗。
两人初识不久,赵以鸿带她去参加只有领域最顶级科学家才能入场的EMIS会议,她至今依然记得在看到日本女科学家铃木日夕教授与赵以鸿探讨问题时候心里很细微的那种酸涩与不甘。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或许这种酸涩不甘的来源是——当时的她在想,如果她真的是“赵夫人”会怎样。
她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赵以鸿。只有铃木日夕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他。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
赵以鸿在父母面前、唐老太太面前甚至在所有人面前处处护着她,给足她的面子,帮她办生日会,为她领养橘橘,再忙都陪她拍摄宣传片视频......还有许多很细枝末节的事情,譬如她下班再晚都等着她帮她煮面或是悄无声息为她准备情人节礼物。
就算林意之心里清楚这所有都只是源于一纸协议,可说她丝毫不为所动,那是假的。
她在想,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哪怕她与赵以鸿根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无论是背景还是爱好都彻底迥异。
他是科研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未来和前途不可限量;是港区唐家的继承人,唐周秀瑛的所有资产,以后都会尽数归于他的名下。
而她,只是连父母都看不上的“网红”。
赵以鸿的所做随时能改变推动人类命运,而她,即便做的再好,只不过是些取悦大众的无聊事。
低级趣味而已。
可会不会有可能,在这段相处的日子里,他多多少少也对她......就如小灯所说,是在乎的。
“林小姐。”
赵以鸿唇角挂着一抹笑,语气轻淡开口。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之间的协议。”他说,“之所以保护你,是因为不愿唐家被媒体指责。”
林意之看着赵以鸿熟悉又陌生的脸,心蓦地沉下去。
像夏季狂风暴雨来临前第一滴坠入湖面的沉重雨滴,未曾带来一丝水花,却冥冥中昭示着某种严重后果。
“你知道的,如果你我共同遭遇意外,你重伤或是有更严重的后果,而我逃出生天,媒体会怎么说。”
“嗯,我知道。”林意之木然点点头。
外界原本就不看好赵以鸿的婚姻,大陆这边报道不多,但港区那边的媒体一直都在盯着唐家的一举一动,小报无事还要生非,真给他们拿了把柄,吃亏的是唐家。
这道理林意之当然懂。
赵以鸿看着林意之漂亮的眼睛里划过一丝落寞,又想起爷爷方才那句“你拿什么保护她”。这几个字重如千钧,压在他心头。
赵以鸿转过脸,望向窗外黯淡的夕阳。
“所以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他声音里带着点戏谑的味道,“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乎你,那也没错。”
林意之在医院住了不到两周,她是提前出院的。
肩上的伤已经完全恢复,因为宣传片正式拍摄结束,林意之恢复了饮食和日常简单的锻炼,气色也肉眼可见的一日好似一日。
离开私人医院前,她没有去和赵以鸿打招呼。
事实上,住院的这段时间里,除了一开始她去他的病房里面探视那次之外,直到林意之出院,两人一共就只见过一次面。
有时候赵以鸿请护士来问林意之方不方便过去,林意之都推辞说在做康复训练或是休息。
她问护士赵以鸿是否有什么事情,护士又说不上来。
赵以鸿的伤势更重,医生说他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出院,即便是出院后,平时生活工作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幅受限。
但他好像并没有因为住院就停止处理实验室的事情,起初吴天丰每周都会来医院一次,到后来他每天都来,林意之在走廊见过他几次,吴天丰说是来跟赵老师汇报工作。
每次见面,吴天丰都一口一个“师母”叫不停,姿态谦卑又尊重。
林意之听的别扭,说让他叫自己名字就好,吴天丰却依然改不了口,末了,林意之只能习惯。
“师母,虽然这话不该我说,但是,我还是想跟您报告一声。”吴天丰皱着眉,一脸诚恳,“赵老师他太拼了,以前就不说了,现在住院了还每天忙那么晚。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您真得多劝劝他,实验室真没事,进度什么的也没停。”
有一天晚上,结束康复锻炼的林意之回病房的路上又碰到吴天丰,两人和往常一样简单寒暄后,他忽然叫住林意之,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私人医院洁净的走廊纤尘不染,明亮的灯光几乎有些刺眼。
林意之回头看着吴天丰,他眼神清澈真诚,左侧脸颊上还长着几颗青春痘。
“你跟赵教授私底下关系很好,是吗?”林意之转过身,“最近几天,你每天都来。”
其实林意之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些,她是赵以鸿的未婚妻,关于他的一切她都理所应当知道,根本没有必要通过一个学生之口了解关于他的任何事,这不合理。
但林意之只是看着吴天丰这张老实敦厚的脸就知道,无论今天她跟吴天丰说了什么话,都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甚至包括他的导师,赵以鸿。
吴天丰摇摇头,片刻过后,又点点头。
“可能赵老师在实验室的状态可能跟和师母您在一起的时候不太一样,”他挠挠头,笑着说:“赵老师工作的时候可严肃了,除了实验和论文,基本不太会特意去关心大家的私事、跟学生搞好关系什么的。”
说到这里,吴天丰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估计,我可能就是那个例外。”
林意之微微蹙眉。
“师母,您可能不知道,要是没有赵老师,我现在根本就没机会继续在H大做研究,更别提出国深造。”
见林意之不言语,吴天丰言简意赅将自己的基本情况跟她讲了一遍。
“我本科也在H大,但我大一大二的时候成绩不好,好几门都是低分飘过,到了大三进课题组实习后知道努力了,还发了两篇还不错的文章,都是一作,但其实已经晚了,到保研的时候,我成绩太差没拿到名额,考研又没考上,只好去工作。”
“当时我的想法是,反正家里条件不好,工作还能赚钱,也是条不错的路。但工作两三年后我还是不甘心,就又去考研了,这回初试过了,但面试的时候,老师们一问,知道我是工作完又考研的就摇头,面试就又给刷了。”
“我那时候很纠结,到底是放弃做科研的打算好好工作还是继续考,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赵老师给我发邮件,说对我本科期间的那两篇论文很感兴趣,问我愿不愿意到他组里做科研助理过渡,还说现在H大开放了申请研究生,要是我表现得好,他就考虑下一年让我做他的研究生。”
走廊里面安安静静,吴天丰诚恳的看着林意之。
“那时候赵教授刚被引进回来,校官网主页都还没更新他的信息,但我没犹豫,立刻就答应了。现在做科研很多项目申请都卡年龄,赵教授给我的这个机会,等于是圆了我的科研梦。”
“也是你本科期间的两篇论文优秀。”林意之说。
吴天丰有点不好意思的摇摇头,又说,“而且,不止是这些。”
他面露羞愧,低下头,“其实我一直知道赵教授在拿自己的钱补贴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