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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还牙》成片定在了电影学院附近的一个茶室。
这里是海哥的一个长辈投资开的,环境好,私密性强,最重要的是,比起教室、操场一类的地方又有雅致有情调。
伍思雪说了要来,还让林意之请梁辞一起观看,还帮她找好了现成的理由:梁辞毕竟是投资人,来看成片理所应当。
林意之知道伍思雪对梁辞不死心,她不想趟这趟浑水,就拿赵以鸿做幌子。
“思雪,不是我不帮你,你想想看,那天你舅舅也要来的,如果梁辞真来了,你不尴尬吗。”
话是这样说,可林意之知道,如果梁辞真过来,最尴尬的人恐怕是她。
虽然赵以鸿是伍思雪舅舅,但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知道所有真相的人——眼看着伍思雪去追求母亲的前男友......林意之想想就觉得头痛。
“舅舅也要来?”伍思雪崩溃,“你们不要这样吧?他怎么这么粘人啊,还是我舅舅吗?”
林意之硬着头皮说违心的话:“这毕竟是我拍的第一部影片,阿鸿他肯定要支持的。”
伍思雪:“......行吧,你们开心就好。”
“那你还去吗?”林意之问。
“去的呀。”伍思雪阴阳怪气,“男人什么时候不能追,闺蜜的大事当然要支持。”
海哥安排了茶室最大的包厢,以“荷花”为主题精心装饰,为了保证最佳观看效果,还特意提前布置好了投影和幕布。
整个包厢整体设计很简约,进门是睡莲水墨画纱屏风,墙上悬挂了巨幅幕布,对面是U形沙发和吧台,边上还有一排酒架。
七点不到,除了恬恬没来,人都齐了之后影片正式开始放映。
林意之挨着赵以鸿坐在沙发靠窗一边。
窗台上摆着一排精巧的金色铜铸莲花,朵朵盛放,颇具禅意。
片头很简短,黑色屏幕上“还牙”两个字占据大半屏幕,下面是导演和主演的名字。
接下来整个屏幕暗下去。
其实林意之心里很忐忑,她拍过这么多视频,所有内容也基本都是自己剪辑,可其实她很少特意去观看自己拍摄的内容,更不要说是和大家一起看。
包厢里连地灯都熄着,屏幕暗下去那几秒钟,林意之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也停了。
屏幕赫然亮起,蓝灰调的画面上出现几个字——向日葵小学。
带着些悲伤的旁白声音响起。
“向日葵小学是春阳街道唯一的小学,这附近有个废弃的化工厂,不过一直没人管......”
林意之认得,这是小灯的声音。
拍摄这场戏的时候导演不在,海哥提议小灯念旁白,帮大家更好进入情绪,后来剪辑的时候因为是否在正片中保留旁白这件事,海哥和导演吵了好几回,导演坚持认为不加旁白,海哥却觉得旁白是锦上添花。
看来最终海哥说服了导演啊,林意之心想。
《还牙》以错乱的时间线讲述了冯莉和冯灿灿这对母女的故事。
冯莉不堪忍受失败婚姻里家暴、赌博、酗酒的丈夫,带着女儿逃离了那个人言可畏的落后乡村来到大城市。
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让她安下心,即便一开始屡屡受骗她也从未考虑过回头路,最终带着女儿在春阳街道落脚。
冯莉在酒场上班,为了能让女儿读书,她委身做了一位已婚男客人的情人,还稀里糊涂答应了酒场领班的提议,从此走上了贩.毒的不归路。
似乎每个城市都有混乱不安的角落,和这个城市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冯莉是依附于黑暗而生活的。
春阳街道靠近海滩,她上班的地方在旧厂房附近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白天在家里休息时,厚重的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因为工作性质,每次去接女儿灿灿放学也都是天黑了才能去,有时候甚至更晚。
女儿灿灿顺利入学后,冯莉以为自己的生活步入了正轨,即便她自己此刻已经深陷泥潭,但她坚信,只要自己小心再小心就会没事,只要她坚持到女儿考上大学,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夜晚在酒场的时候,冯莉任由自己身体精神失控,跟那里所有人一起沉沦。
渐渐的,白天在家,她也越来越无法做一个正常人,瘾上来的时候,她会将门窗紧闭起来,服用那些能安抚她的药品,之后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直到恢复平静。
可她的“平静”还是被警察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打破了。
她买给女儿灿灿的西瓜糖上面有“毒”,致班上同学住院。
冯莉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唯独不能接受灿灿被牵扯进来。
不到半小时的影片只剩下三分钟的时候,激烈的音乐声响起。
冯莉在那一刻毒发,她在地上挣扎、抽搐,无望的看着单纯可爱的女儿。
直到心脏骤停死亡。
包厢里面冷气足,林意之肩膀微微颤抖,心也跟着揪起来。
一只冰凉的手扣在她的手背上,林意之眸光紧缩,忍住了扭头去看赵以鸿的冲动。
林意之由着自己的手被赵以鸿握住,强迫自己不去想此刻赵以鸿在想什么。
那晚在江场,旧厂房坍塌之前,她其实是想和赵以鸿说抱歉——她想告诉赵以鸿,其实自己已经从梁辞那里听说了他母亲唐薇女士去世的真相。
可说出来之后又能怎样呢,林意之茫然的想。
“我知道你的难过,别担心,我会陪着你”——类似顺理成章的话,她没立场说,也说不出口。
这样看来,只说一句轻飘飘的“抱歉”似乎并无意义。
她就这样想着,眼前大幕上影像一点一点流转。
在林意之没看到的近在咫尺的地方,有月光透过小窗洒在赵以鸿的侧脸。
一颗眼泪悄无声息划过赵以鸿瘦削的脸颊,坠落到他白色的衬衫上,将那一小片布料洇湿。
许多年前,他的母亲就像影片中那样突然脸色苍白倒在地上,颤抖、抽搐。
年幼的赵以鸿被吓坏了,还以为是妈妈又和爸爸吵架之后生气难过,眼看着母亲呼吸越来越急促、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扼住了她脆弱的咽喉。
当时他拿出手机就要报警。
“小鸿,不要......”母亲毫无血色的脸上一点一点绽放出温柔的笑容,“和爸爸好好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她握住赵以鸿手臂的手就垂了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唐薇女士是一个人在房中毒发死亡,没人知道,其实她毒发的时候,赵以鸿也在。
父亲和母亲有时候会吵架,甚至还分居了,但赵以鸿那时候就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爷爷,爷爷不喜欢妈妈,也不喜欢自己,就算是爸爸妈妈分居,他们依然很在意彼此,很在意他。
那时候赵以鸿是真的想听妈妈的话,和爸爸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电影最后三分钟,时间好像被按下了加速键。
逝者已矣,冯莉的过往已经不必追究,她工作的那个地下酒厂被彻查处理。
但因为涉嫌投毒,灿灿被退学送去了少管所。
她成绩一如既往的优异,人也乖巧听话,老师们都很喜欢她。
冯莉去世之后,向日葵小学的杨老师一直在资助灿灿,杨诗雨自己没有结婚,可以说她其实是把灿灿当成是女儿对待的。
大家也都不觉得这事奇怪,毕竟当初冯莉突然发病,或多或少也是因为杨诗雨在警察面前说的那几句话。
因为内疚而照顾灿灿,这完全在情理之中。
灿灿十四岁的时候,考上了春阳街道最好的初中,因为一直表现很好,正式从少管所出来,又在街道的帮助下,指定了杨老师做她的监护人。
拿到初中录取通知书这天,灿灿发短信给杨诗雨,说今晚想和杨老师一起吃火锅。
“您给的钱我都攒着的,今晚我请您吃。”灿灿笑着将书包放到一旁,坐在了杨诗雨对面。
杨诗雨现在已经是向日葵小学的教务处主任,看着已然亭亭玉立的懂事小姑娘,一脸欣慰:“行啊,正好明天就是你十四岁生日,明天杨老师请你吃哈根达斯冰淇淋火锅。”
“哇,那要去市区的呀,”灿灿皱眉,“可是明天还要上课。”
“请一天假,”杨诗雨朝她眨眨眼,“生日一年就一次,课哪天都能上。”
“那您去跟我们班主任说哦。”灿灿脸上是难掩的喜悦兴奋,“一直听同学们说哈根达斯好吃,我还没吃过呢。”
杨诗雨勾了下灿灿的鼻梁:“包在我身上。”
“杨老师,我想点这个套餐,有麻辣牛蛙,饮料是西瓜汁,可以吗?”灿灿翻了翻菜单。
“行啊小鬼头,你请客,你说了算。”
红油火锅翻滚着,滋滋冒着热气,餐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菜,鲜艳欲滴的冰镇西瓜汁瓶壁上的冷凝水一颗一颗往下坠落。
杨诗雨跟灿灿聊高中的计划,又提出送她去上画画兴趣班。
灿灿放下筷子,“杨老师,您为了我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画画班挺贵的,我就不去上了吧。”
“这有什么,”杨诗雨温柔的看着灿灿,“杨老师为你付出再多都值得。”
“是啊。”灿灿眼睛看着杨诗雨,将玻璃瓶里最后一点西瓜汁倒进杨老师面前的杯子里。灿灿声音平静,却又透着一丝阴冷:“您害死了我妈妈,哪怕为我付出再多,都是应该的,不是吗?”
杨诗雨彻底怔住,手里的铁筷子叮当一声掉落,砸到了瓷盘上,又滚落在地。
“我妈妈,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死在了我面前。杨老师,小虎他们中毒住院这件事,是您做的吧?”灿灿唇角挂着一丝莫名的笑。
杨诗雨惊愕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一句话都说不出。
“因为我妈妈她跟您爸爸在一起,因为我妈妈她在酒场卖.毒,您就觉得您爸爸的车祸是我妈妈的错。”
“可是明明是您爸爸出轨呀,而且如果不是那个人告诉妈妈花三万块就能送我上学,我妈妈就不会为了钱去做那种事。”
灿灿身体坐的笔直,“当初导致大家中毒的西瓜糖是我的,但是那些零食都是上交给您再统一分发。您恨我妈妈,所以要以这种方式报复她。”
灿灿盯着面前脸上已有岁月痕迹的女人:“杨诗雨,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你说的基本正确。”杨诗雨嘴唇轻轻颤抖着,“但有一点,你说错了。”
“什么?”
“我爸爸的车祸,不是你妈妈的错。”她似是想起什么,有一瞬间走神,“那个男的吸.毒出轨,害得我妈妈住进精神病院,他本来就该死。是我动了刹车。”
杨诗雨目光恶狠狠盯着灿灿,“可是你妈妈也该死,小三都该死。”
“杀人犯更该死。”灿灿脸色平静。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意思。”杨诗雨轻笑,“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呢?灿灿,别忘了,你妈妈不是我杀的,谁能想到,她一听到你被牵扯进来,竟然直接就吓死了呢。当时我就想,阴差阳错以这种方式让那个女人得到惩罚,也算是老天眷顾我。我就是想让她尝尝最爱的人被伤害的滋味——”
“我也一样。”灿灿打断了杨诗雨的话,食指轻轻敲了敲盛放西瓜汁的玻璃瓶壁,“抱歉呀,杨老师,明天不能跟您一起去吃哈根达斯了。”
灿灿这句话还未说完,杨诗雨只觉得眼前喧闹火锅店里的一切都似乎变成了纠缠扭结的混沌色块图像,摆满红的绿的汽水的货架、墙上的啤酒海报和来来往往的人好像成了被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推入红汤火锅中的菜品,彼此无序交融。
“五年前您请我们吃的那颗西瓜糖,”灿灿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手撑在餐台上意识混乱的杨诗雨,“现在还给您。”
杨诗雨瞳孔放大,一脸惊恐的看向空空如也的西瓜汁玻璃瓶。
“杨老师,我知道您在乎我。”灿灿笑得阳光又单纯,“所以,今天这顿饭,就当是您送我的十四岁生日礼物了。”
“哦,对了。”
灿灿缓缓凑近杨诗雨,直到整个屏幕上都是她那双似乎不谙世俗的眼睛。
“算起来,我明天才正式满十四岁呢。”
音乐声戛然而止,“还牙”两个白色的大字出现在黑色的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