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八节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北方而来,荒原草地上人仰马嘶,牛羊狗吠。小刀他们也随着这流民大军前往朔州城,昨日出城走了一天一夜,永泰城中是个什么情况还不知道。立冬刚过,寒风凛冽而来,北方漫长的冬季拉开大幕。
夜里,大家尽量的靠在一起,御寒取暖,好在还能燃些篝火,吃食所剩不多,连年灾荒家家都没有余粮。小刀啃着硬邦邦的蒸饼,和马叔的媳妇马婶子,大山的娘,黎婶子等她们都是马场军卒的家眷,围坐在一起,这些妇孺老弱没有人开口讨论前方的战事,他们就这么安静的啃着手里的干粮,小孩子不吵不闹,女人们也没有一个人哭哭啼啼,他们的丈夫,儿子,父亲几年,十几年都在这片关口效力,大概每个人都为这一天做过无数次准备吧!
小刀拨弄着火堆压低声音问石小磨道:“城中可来了消息?”
小磨的半张伤疤脸上绑着遮面的牛皮,摇头道:“小七和六子没送信来。”
“去临安镇的消息可说了?”小刀又问。
“是!”石小磨这惜字如金的性子,能说一个字的决不多说另一个字。
小刀看着火堆,心里细细盘算,一日奔波的辛苦慢慢袭来。石小磨觉得肩头一沉,身旁的姑娘靠在他的肩头睡了过去,他微微的抬小臂把火拨旺,健硕的臂膀处纹丝不动。姑娘睡觉时呼吸均匀绵长,石小磨不记得这六年里有多少次姑娘是就这么靠着他的肩头夜宿在这广袤的荒原上,春寒酷暑,秋霜严冰,好似她本就是生在这天宽地阔之间,六年前的荣华富贵,锦绣人家如今想来更像是一场梦,一场让姑娘无法回头的梦。他想起在国公府老宅的教场里世子爷传授枪法与他时,姑娘坐在高高马背上,一身大红的妆花时锦窄袖小衫,身下那匹马战功累累,因全身乌黑唯四蹄雪白名为踏雪,是世子爷少年时代的挚友,现已老迈不再随世子爷杀敌,却成了姑娘学马的坐骑。姑娘坐在马背上,拍手称赞他练枪时好帅啊!他不懂“帅”为何意,可姑娘说那是练的顶顶好的意思!他记住了,就拼了命练,练给世子看,练给姑娘看!他娘在生他时就死了,他爹把他给爷爷奶奶带着就上了战场,后来爷爷死了,奶奶死了,爹也死了,十岁时世子爷派人接他入了府,他听说爹爹在战场上救了大公子,被伤的很重,后来就死了,临死时托世子爷照顾他一二。他不再记得爹爹了,却记住了府里的人,顽劣洒脱带着他在府里上蹿下跳的大公子,文雅端方一说话就像是村头私塾老夫子腔调的二公子,西府枪法很好的三公子,五公子,温柔的西府大姑娘,四姑娘,还有待他如亲子般教导的世子爷,总是做好衣物吃食送到他院里来的二位夫人,一见面就要考较他武功和力量的镇国公,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水灵灵,翠生生像是他家门口那条河里的莲花般好看的二姑娘。那时府里下人都称他行渊少爷,他姓岳,本叫大牛,世子爷重又给他取了名字,行渊!望他行如日月光明,心若渊海广阔!他当时不懂何意,却记住了世子拍着他的肩膀让他记在心里。十岁入府,习文练武,十三岁就上了战场,他不怕杀敌,镇国公府的男人没有软蛋孬种!可他怕失去这些府里的人,国公爷和世子爷被围杀时,他也在军阵中,漫山遍野都是喊叫声,大公子拼了命的把他送出战场,让他回去报信求援!他差点就抽死了那匹可怜的马,奔回朔州城,可是不过一夜,城中就换了守军。没有人认识他,也没人听他的话,他慌了神,狂奔回去,已是大战的三天之后了。都死了,都死了,两万人的尸骨堆在那个叫燕子岭的地方,死尸太多,血已凝固,残肢断臂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内脏缠在那些刀剑上!他躲在林子里,看着朔州来的那些他不认识的将军大人验尸收棺,亲眼看着他们在林间搜到受伤躲避的同袍不是救下而是直接杀掉!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他躲在林子里看着那些人,记着那一张张脸,可看着看着他居然看到了本该在回京路上的二姑娘,姑娘虽然一身泥泞,满脸伤痕污秽,可是那双杏核的大眼睛,他绝对不会认错。姑娘躲在荆棘丛里,就在收棺入殓国公爷尸体时,他正好爬到姑娘身边,姑娘嘴中的呜咽声被他捂在了手心里,不能出声,不能出声,要想活下来就不能出声!他轻轻的告诉姑娘,要忍一忍,忍一忍,可这一忍就过去了六年!六年!姑娘换了身份做了六年的石小刀,他毁了容貌做了六年的石小磨。
行渊微微转了转头,把包袱里的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子披在了姑娘身上,本来熟睡的头动了动,嘟嘟囔囔的道:“这件上面有虱子吗?”
“没有!”行渊答道。
“嗯。”姑娘声音软糯,不是平时的清亮,也不是装成少年时的暗哑,如似是梦呓,轻轻的撞到人的心里。
岳行渊挺了挺身形,让小刀靠的更舒服些,夜风很冷,可是手臂肩头很是温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