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建邺,建邺。
程瞻洛躺在床上,望着连绵的八宝吉祥纹,回想起阿耶曾对她说过的话:
“建邺是台绞肉机。”
她不知道绞肉机是什么,阿耶说,是他故乡的一种机器,将大块猪肉塞进去,绞出来的是细小成股的肉糜。建邺也是一样,多少有权势的家族绞进这片带着血腥的漩涡,彼此撕咬争斗,人或家族都有力尽而竭的时候,但漩涡永不停止,将所有停下的人都绞成碎片。
阿耶常做此类惊人之语,程氏明明出身洛阳,他却说洛阳其实并非他原本的故乡,他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程瞻洛再问,他就不说了,还说这是个秘密,绝不能往外说。
程瞻洛当然不会对外说,就阿耶平时说的那些话,若是被有心人抓了小辫子,足够砍他一百次脑袋。
阿耶是个离经叛道的人,膝下只有她一女,妻子早逝,却并不续弦,也不纳妾繁衍血脉,反将程瞻洛充作男儿教养,教她读书习武,天下大势。
程瞻洛自小跟在阿耶身边,听惯了他惊世骇俗之语,不觉得什么,直到阿耶去世后,她由二伯父与二伯母教养,才觉出其中离经叛道之处。
当今士人都尚清谈,无人敢谏言论政,阿耶讲起朝事却毫不忌讳,连带着程瞻洛也听过不少政治秘辛。
比如,阿耶私下同她讲过,当今皇帝是个痴儿。
这是高层之间公开的秘密,但大家私下论及,都有所忌讳,不会明言,阿耶则直接对程瞻洛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当今这位太子这里不好使,据说是个智障。”
这事其实很严肃,但程瞻洛被阿耶那股漫不经心的情态感染,噗的一声笑出来。
“我也觉得好笑,”阿耶唇角挂着笑意,却是苦笑,“皇上没有其他的儿子,却不愿皇位旁落到堂兄弟家,若是他百年之后,皇位真的传到太子之手,皇后又残忍擅权,那境况比现在还要严峻一百倍。”
那时大家都盼着先帝有朝一日能醒悟过来,从族中好生挑个嗣子过继——已经没人劝他纳妾再生了,因为坊间传闻:生不了的是先帝本人,先帝年少时颇经了些战火,有一次在帐中与侍女作乐时,敌军忽然进攻,他当时直接被吓得光着身子从榻上滚了下来,来不及披衣就连滚带爬往外跑,就此落下了毛病——这也是阿耶讲的,还讲得绘声绘色,全不顾程瞻洛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然而三年前胡人突然大举南侵,先帝于乱军中丧命。当时山河动荡,大齐宗室血脉都四散逃跑,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仓促之下,百官捏着鼻子齐心协力把太子拱上了位。
国难当头,顾不上那么多了,哪怕真是头猪,也得先摆上御座当个吉祥物,阿耶离家去涞州前是这么对她说的。阿耶还说,只要太后不作妖,百官不各怀心思,说不得痴儿还省心些,毕竟有的昏君,往皇位上拴条狗都比他强。
然后阿耶又叹了口气,笑说,这是不可能的。
大齐开国不过二十余年,却已经历了三任皇帝。开国的高皇帝梁嗣业乃前朝权臣,汲汲营营数十年,号称梁半朝。前朝末帝早逝,留下一个小皇帝、一帮托孤重臣与一个烂摊子,梁嗣业作为托孤重臣之首,顺理成章登了大宝。
梁嗣业有野心,也有能力,唯一的缺憾就是登基时年纪太大了。改朝换代不到五年,正当天下人要忘记他谋朝篡位的黑历史时,梁嗣业驾崩,享寿五十三岁。
先帝梁存昺是他次子,却不是太子。
大齐被诟病得国不正已久,谋篡的基因仿佛刻在了血脉里。梁嗣业只有二子,原本立的是长子梁存晟,可惜长子命比他还短,三十余岁就去世了。没奈何,梁嗣业只得追封他为靖昭太子,又立其子为皇太孙,打算细细教养,传位于他。
皇太孙确实天资聪颖,但在梁嗣业驾崩时不过八岁,在一些众所周知的桥段后,皇太孙与靖昭太子一系的其他子孙都去见了阎王,先帝继位。
先帝的皇后高氏不是个简单人物,高氏一族并非士族,只是豪富寒门,但在高皇帝一朝掌着宫廷卫队,藉此将先帝推上了皇位。先帝继位后,高氏一族愈发权势滔天,无人敢直缨其锋——先帝夺宫时很杀了一批人,高门大族的宅子成批被查抄,被斩首的尸体在城郊堆了满坑满谷,尸体上穿的金带的银都被城郊百姓扒得干干净净,又养肥了不少野外的鬣狗乌鸦。
先帝登基不久,皇后高氏生下今上梁祎,先帝当即封他为太子。但太子越长越大,逐渐能看出资质后,先帝已没了生育能力。
有人进谏,请求先帝从族中过继子嗣,高皇后大闹。先帝有野心,但没有足以匹配野心的魄力,高氏一族权势滔天,他没能彻底下定决心废黜太子,只是从族中择了两个堂兄弟的孩子养在宫里,一个封了端王,一个封了永王,打算待几子长成后再细细观察。
端王和永王比今上大几岁,但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分,三年前大乱时,高皇后手握玉玺,强令太子继位,胡人入侵在即,百官有再多意见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就此奉今上登基。
前些日子,襄阳城来了建邺使者,人人都知道天子要成婚了。他今年年满十六,也该是成婚的年纪,成婚后,便是出阁亲政。
可一个痴儿该如何亲政?
如今建邺,有一个高太后垂帘听政,端王和永王亦在六部任有官职,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不知有多少波涛汹涌,令人不敢深思。
就如程达,他稀里糊涂地接待了建邺来使,稀里糊涂地跟着胡人出逃、预备献城,又稀里糊涂地接到一道圣旨,金口玉言说他并非勾结胡寇,只是渎职,降职三阶了事。
襄阳城差点失陷一事,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了结了。
程瞻洛就这么成了庄节度义女,前头是怎么交涉的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外界传言说,庄夫人在乱军之中遇到与家人失散的程家小娘子,不仅救了她,还与她一见如故。兵火之下,两人暂避白云寺,寺中方丈一见两人便大奇,为两人批命,称这是前世的母女缘分。两个人一个命里没有女儿,一个是天生的父母缘浅,然而两人命格极为相和,若能认作母女,对两人的命格都是大大的有益!
总之,在传播了一系列与事实八竿子打不着的谣言后,程瞻洛正式成了庄节度义女,被庄夫人带回节度府,分派了一方自己的小院。
“七娘,七娘,”门外有人轻轻叩门,“起来换身衣服,晚上有家宴呢。”
“来了。”
程瞻洛应了一声,灵宝便满面喜色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衣服的侍女。她身边只带了一个灵宝,庄夫人特意拨了两个人过来,言明是新买进府里,已教了一段时间的规矩,若是不好可再换人来。
这两人原都是北方人氏,年纪不大,家乡姓名已记不得了,程瞻洛便给改了名,一个叫定光,一个叫含光。
含光笑吟吟地道:“七娘,夫人使我来问你喜欢什么样的花样颜色,要为你裁新衣打首饰呢。”
含光是张圆脸,笑起来很喜庆,程瞻洛笑一笑:“不要太铺张了,程府不是将我的随身东西都送来了吗?”
“那怎么能一样,”定光个子高些,也沉稳些,一边给程瞻洛梳头一边接口道,“七娘新来庄家,自然得郑重些。”
庄戎与庄夫人待她非常郑重,也非常好,就说这一方小院吧,紧挨着庄夫人的正院,也位于整个后院的中轴线上。虽说是小院,其实面积不小,共有两进,院子里还栽了一棵粗壮的石榴树,如云如盖,郁郁葱葱,旁边一方花坛里是几株山茶和栀子,与种在缸里的盆景不同,接了地气便枝干疯长,比人还高。石榴树下打了一座扎实的秋千架,想也能知道闻着花香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荡,该是十分惬意的。
如今虽不是开花的季节,但满院花木扶疏,绿意喜人,瞧着十分舒服。第二进里除去正房厢房,还有座两层的小绣楼,登楼望出去,能看见偌大的后花园。
在程家时,她与八娘九娘共居一座一进的小院,到了庄府,这么大一座两进的院子反倒归了她一个人,程瞻洛先还道她是小辈,不该这么轻狂,要不要与夫人说一说,换一处小些的院子,定光却笑:“节度府里地方大,人口不多,本就住得开,七娘又是唯一的女儿,这有什么的?”
定光与含光是庄夫人指过来的,都说不必换,那就是确实不必,程瞻洛心中感念,只得这点滴的好都记了下来。
灵宝满目都是笑,一边同含光说笑一边给程瞻洛梳头。
“七娘戴这个耳珰吧。”含光拿来一对明珠耳珰,在她嫩柳色的襦裙上比了比,满意道,“这个颜色抬人。”
“正是,”定光道,“今日是第一次家宴,很该打扮漂亮些。”
庄戎与庄夫人是预备正式收她为义女的,今晚的家宴就是为着贺程瞻洛新进家门,也算正式见一见家里人。
程瞻洛抿着笑说:“好。”
灵宝手脚麻利地替她收拾停当,含光带着两人往后花园去,留定光与几个小侍女在院里看家。
“七娘。”
转过一道长长回廊,正待举步,对面忽的停下一个人,程瞻洛抬眸看去,是庄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