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两边都要评理,庄戎和李清渚理所当然地拉偏架,让哥哥们都不许欺负妹妹,为着赔礼,午饭时须得给妹妹筛酒。
午饭时喝的是清甜可口的樱桃浇酒,里头还掺了些玫瑰花汁调的香露,酒味不浓,反倒甜甜的,是专为程瞻洛与连瑶君上的。
近日庄守白与庄戎时常需要往来军营,操练的任务十分严格,为免误事,反倒不饮酒,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而已。
庄守白亲手倒了一盏浇酒,送到程瞻洛案上,程瞻洛举杯对他致意一下,笑眯眯尝了一口:“好甜!”
庄守白手里还持着小酒壶,微笑一下,露出颊侧那半个圆润的酒窝:“慢些喝,当心醉了。”
那边连瑶君一口气喝尽了半盏,又要连胜筛酒,连胜怕她吃得太醉,说什么也不给,连瑶君便不依,转头求庄戎和李清渚两个评理。
程瞻洛挑了一筷子葱炙羊肉,托腮看这对兄妹闹腾,只觉得有趣。
上首并肩而坐的庄戎与李清渚望着他们,微笑而已,目光宽容又宁和。李清渚看了眼另一边,庄守白对程瞻洛说了句什么,拿过她的酒盏,另一手将酒壶放在炉子上温,便笑起来,对庄戎说:“孩子们感情都极好。”
连胜与连瑶君,庄守白与程瞻洛,两对兄妹,相处时一点不生疏,自然得犹如一家人。
庄戎微笑不语,点了点头。
他和李清渚都不打算介入孩子们的闹腾,任他们吵吵闹闹,满屋飘着饭菜香,这才是过年啊。
腊月里要忙的事多,掸过尘,还要祭灶,过不几日就是三十,满院上下都忙着换桃符贴门神,这么忙忙乱乱地,就到了过年当天。
大年三十是必得阖家团圆的,连瑶君和连胜前几日都常在庄府一道用饭,今日却没有过来,他们得在家同长辈一道守岁。
庄府里,一家七口围坐,热热闹闹,庄戎每日都要去军营巡视,今日特意提前了时间,刚过午时就带着庄守白回了家。
府中长辈只有庄戎和李清渚二人,庄戎的母亲倒还在世,府中称老夫人,程瞻洛该跟着叫一声婆婆,只是这位老人身体不好,不便舟车劳顿,此前就没有跟着来襄阳,一直住在江宁养病,过年也不叫她挪动,只是叫下人们往来传信,捎带些土产风物。
下午,老夫人的信来了,随之还来了一车庄子里的土产,腊肉腊鱼、活鸡活鸭都交由下人拿去厨房,又有些冬日里难得的菘菜、菹菜,是从窖里拿出来的。
李清渚带着程瞻洛给这些物事列单子,一面记一面说:“往后你就知道了,老夫人最是和气的一个人,住在庄子上也闲不住,就爱侍弄蔬果,年年都要送东西来。等这边仗打完了,你很该跟我们回江宁见见老夫人。”
庄幼白绕到一边,很期待地问:“婆婆还给我们带东西了么?”
“自然是有的,”来送东西的下人凑趣笑道,“几位小郎君小娘子都有呢。”
他从车中珍而重之地捧出一个小木箱,一份单子,弯腰恭敬道:“老夫人特意叮嘱了,人人都有,这是单子。”
箱子和清单都被放在案上,大伙欢呼一声,凑上前去。
程瞻洛不意还有她的份儿,一时站在原地没动,庄幼白拉住她的袖子往那边扯:“七姐姐,去拿!”
她刚走到附近,弯腰往漆黑的箱子里看了看,庄守白替她拣出几样物事,递到她手上:“泱泱,你的。”
程瞻洛捧在手上细看,是一方纯银的长命锁,一个平安扣,一对手镯,另有几样小孩都喜爱的玩器。
再看各人手上,都有几样东西,老夫人分得很平均,人人欢喜。
刚巧庄戎进了屋,扫了眼大家,笑道:“母亲心头最惦念的就是你们这群小的,下午无事,都给母亲写封信吧。”
纸笔摊到面前,程瞻洛磨了半天的墨,却不知道写些什么。庄戎夫妇刚将她收为义女,就正式给老夫人写过了信,她那时就收到过老夫人的见面礼,只是这总归和新年是不一样的。
上次在过年时收到礼物,还是阿耶尚在时,亲手给她做的一对竹笔洗,上头刻了一对鲤鱼,给她时还在笑骂:“那么多现成的不要,非要我雕,还要选花纹,恁的烦人!”
程瞻洛笑着接了,摆在自己书桌上日日看着,后来南渡时原本也带上了,只是不知失落在哪儿。
手中长命锁沉甸甸的,花纹很普通,一面錾的是花开富贵,另一面錾的是如意吉祥,那下人说,这是老夫人取了自己私房银子叫人熔了打的,花纹也是老夫人亲自挑的,不知小七娘喜不喜欢。程瞻洛握住了鹅蛋大小的长命锁,就像家中长辈的惦念与记挂有了实感,心头涌过一阵久违的暖流。
“不知道写什么?”庄守白在她身边温声问。
程瞻洛点点头:“不知道婆婆喜欢什么。”
她没见过这位老夫人,不知其喜好,却生怕写的信不够好,不足以回报老夫人给她的温暖。
“家中都是小郎君,老夫人老早就念叨着想要个孙女,盼你盼了好久了,”庄戎窥破她心思,笑道,“况且你又这么听话懂事,不管写什么她都喜欢。”
程瞻洛却执着地说:“那也不能随便写了,这是我给婆婆的第一封信呢。”
庄守白笑了笑:“就写咱们的日常,她最爱听咱们都吃饱穿暖了,日子过得顺顺当当,她在江宁也能放心些。”
庄守白顺势将自己的信纸推过来,俨然是要给她当小抄。
程瞻洛打眼一眼,除去最初一页是字,剩下几页都是画儿,不由疑惑地诶了一声。
“婆婆本就不大识字,年纪上来后还有目疾,咱们的信都是叫身边下人念给她听,”庄守白道,“除了写信,再画些画儿,她喜欢看这个。”
“我知道怎么写了,”程瞻洛笑道,又转头对灵宝说,“快,把我那根叶筋笔拿来,再拿些颜料!”
灵宝领命去了,庄守白便收了自己的笔,很自然地接着给程瞻洛研墨。
程瞻洛洋洋洒洒,先写了自己入府以来全家大大小小的事,又画了幅七个人在一起的全家福,因着老夫人眼神不好,特意选了最大的纸幅,粗笔勾勒,大块上色,以求醒目。除去全家福,还画了几株热热闹闹的花木,有花园里那棵繁茂的桂花树,有自己院里那株石榴,还有庄幼白院里的枇杷树,树下都画了家里人,或用餐,或谈天,或玩耍,统一用热闹温馨的大色块,瞧着温暖极了。
到最后,庄戎和李清渚都来看了一眼她的画,赞道:“画得真好,咱们给母亲写了这么多回信,还没有一回画得这么好呢。她见了必定高兴。”
程瞻洛抬头,像模像样给庄守白作了个揖:“是大哥给的主意,多谢大哥教我!”
她脸颊粉白,双眸晶莹,因是过年,头上簪环比往常多些,但她还没到用假发髻的年纪,便插得密簇,一抬头,两根簪头处垂下的步摇缠在一起,叮咚作响。
庄守白眼底含着笑意,手指一动,给她解开了缠绕的簪环,抬手道:“去罢。”
大半个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冬日里天黑得早,转眼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
七人围着一方阔大的桌子,桌上碗碟皆满满当当,格外丰盛,一旁小案上摆着花罍,里头供着岁寒三友,香气清远,地下的火盆里毕毕剥剥焚着柏枝,很称过年的气氛。
外头天寒地冻,夜空黑沉沉的,室内点着灯,家人围着火盆而坐,笑语不断,程瞻洛自阿耶过世以来,头一次有了过年的实感。她不再是孤身一个,而是有了新的家人。
身侧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庄守白觉出她走神,但没说什么,点了点她手上的叶子牌,不作声。
程瞻洛反应过来,飞快抽出一张:“我出!”
庄继白和荆远两人对了下眼神,相对摇头:“不要。”
“要不起。”
“啊——”庄幼白夸张地叹气。
庄戎平日里管孩子们很严,不许吃酒赌钱,只有过年这几天解禁,但也不许赌钱,只作娱乐而已,是以庄幼白难得有机会打牌,玩得非常严肃认真。
庄守白望着他笑,四个小的玩牌,他没参与,只在一旁坐着看,这会作势走到他身后要看:“阿丰这是怎么了。”
“不要不要!”庄幼白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要自己打!”
庄守白笑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庄幼白今天打扮得像个圆滚滚的年画娃娃,叫人看着就手痒。
庄守白过完了瘾,庄幼白就闹:“又过一年,我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要揉我脑袋!不要叫我阿丰!”
桌上人都看着庄幼白笑,他小小一个,怒得倒很认真,拽着庄守白,奶声奶气地拖长声音讲道理。庄守白今日穿了件大红箭袖,整个人打扮得极精神利落,却松了袖口任他扯着,弯腰听完了这一长串道理,忍笑道:“好,我知道了。”
“大哥知道就好,”庄幼白煞有介事点头,“观棋不语真君子。”
程瞻洛忍不住大笑,庄守白放松了唇角,顺着庄幼白的力道坐下,他恰好坐在连串灯烛之前,于是晃动的灯影照在他脸上,将半张英挺的轮廓照得金灿灿的,仿若戏台上刚出场的小生。
玩过闹过,终于到了子时,全家一起饮过一道椒柏酒,各自回房休息。椒柏酒泛着微微辛辣,入口醇厚,程瞻洛喝了一口,只觉心口热腾腾的,面上升起一团红意。她本就困得眼皮都在打架,加上又饮了酒,回房换了衣裳便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起床,还觉得是在梦中。
这也不能怪程瞻洛,任谁看了眼前景象,都要喜得如坠梦中。
程瞻洛又看了一眼院中,目光似乎粘上去就收不回来一般,又唯恐弄错似的转头问庄戎:“伯父,这真是给我的?”
“是,”庄戎微笑道,“此前就说了,坚持练字到大年三十的,都有奖赏,这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