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程瞻洛的院子离庄守白的院落不远,但她平日里很少往这边来。
盖因庄守白太忙,多半时间都不在家,而是跟在庄戎在军营,回家时也多往正院去,或是同兄弟几个习武跑马,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才回自己的院子。
庄守白在家算是半个大人,他的院子,李清渚和庄戎两个是不插手的。难得他一个未婚的年轻郎君,身边也没有侍女婆子,院子竟然打理得很整洁,门庭开阔疏朗,青石铺地,又以素雅的文石为栏,砌了一方花坛,里头植了一丛青竹,每一竿都笔直傲然,萧萧肃肃,竹叶在风中飒飒作响,竹下摆了石桌石凳,造型浑朴。
庄府的院子面积都很大,庄守白的也不例外,但他的院子甚是空荡,除去靠着墙的簇簇青竹和石桌石凳,与另一边的几株松柏外,并无其他东西,一眼就能望得到头。院里的土地被特意平整过,成了个开阔的练武场,摆了石锁、箭靶、兵器架等一应物件,程瞻洛还在地面上发现了几道深深的划痕,想必是拿什么兵器练武时留下的。
院中几间屋舍都打扫得很干净,陈设简单,但门窗皆明净,正房门外的柱子上悬了一对新漆的木板,是初一刚换上的春贴,应当是庄守白亲笔写的。
程瞻洛看了一圈,仰头问庄守白:“所以,我的生辰礼是什么?”
庄守白笑着,一指廊下。
程瞻洛终于知道,为什么庄守白没将东西带到正院,而是把她带到这里来,这件礼物太大,轻易带不来。
那是只吊篮似的藤椅,不知何种枯木老藤密密匝匝编成一个半圆,再用木料打成架子,好将椅子悬上去,藤椅里侧衬了柔软的麻布,好叫晃动时不致透风。
程瞻洛上前试了试,坐在藤椅上晃晃悠悠,很是逍遥,庄守白在一旁微笑看着。
“我喜欢这个!”程瞻洛眉眼间笑意盎然,不吝啬称赞,“大哥是怎么想到的?”
“前一阵你不是说想打秋千?只是天气太冷,定光含光怕你着了风寒,都不让,”庄守白道,“使人将这吊椅搬回去,摆在廊下,只是坐的时候四面挡严实些,不要透了冷风。”
“我省得,谢谢大哥!”程瞻洛爱极了秋千,只是冬日里不是季节,庄守白这件礼物真是送到了心坎上。
庄守白扬声唤人:“万仞,千钧!帮着把这吊椅送到七娘院里去。”
程瞻洛还要道谢,庄守白摆摆手:“你喜欢就好。”
他抬眸看了眼天色,道:“时候不早,我午后要随阿耶去巡营,得去换身行装了。”
庄守白几乎是在军营长大,身上锻炼出了一些独属于武将的特质,譬如时间观念极强,从来都异常准时——军营里约定时间突袭或拔营,万一迟到,是要命的事。
程瞻洛也不耽搁他,立时告辞。
那一日他和庄戎两人便宿在了军营,只叫长随传了个信回来,这是常有的事,家中谁也不惊讶。
第二天两人回家,待的时间也不长,李清渚早收拾好了几个捆扎严实的包袱,让他们随身带走。
这一日,军中将领与士卒的家属都是如此忙碌,行伍之人,军令一下便得出发,往往还会接到急令、密令,已成习惯。庄戎治军甚严,也不敢有人将消息传到外头去,直到大年初五,大军开拨。
庄戎和庄守白带着大军走了,只留下一支右军守襄阳,至于一郡政务,依旧交托李清渚之手。
城中世家们已经习惯了,是不得不习惯,毕竟就算不习惯,也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况且借粮之事已经敲定下来,加封的那一级官衔和告书已到了手,得了实打实的好处,现下两边的关系空前融洽,城中一片安稳。
李清渚很有些处事手腕,大军出征的消息没有传出襄阳。
毕竟此次,是奇袭。
是人都要过年的,胡人原本无此习俗,但占下北地,渐渐染了汉风,也跟着过起来。都知晓汉人重视年俗,再说冬日里天寒地冻的,谁耐烦带兵出来在凛冬朔风里行军?不若在温暖的室内烤着火,喝着酒,美滋滋猫冬。
胡人早接到建邺线报,朝廷预备在春天北伐,庄戎虽年前占了三座城池和一条水道,却也只留了一个连烽在此守城,自己带着大军回襄阳过年去了,瞧着不像是要来找麻烦的样子,因此守备的胡人也放松了警惕,只管吃酒宴饮,至于其他,都等过完年,开了春再说。
毕竟照他们想,在这时节出兵的,不是脑筋不太好使的傻子,就是不懂兵法的蠢蛋。
庄戎偏偏选在此时出兵了。
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蠢蛋,只是深谙兵法的当世名将而已。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在此时!
不过半个月时间,捷报如流水向襄阳而来。
庄戎提一垒孤军,连下五城,收复南阳,杀胡人八太子、左右将军,打散三部,斩首万余级,俘虏八千余人,战马千余匹。
正月末,李清渚带着庄家几人沿着被再次打通的驿道北上,往南阳去。
南阳新复,诸事繁杂,需要人来主事,庄戎此次收复三郡,加上襄阳,共四郡。连年征战,这一片早荒凉下来,没什么油水,又是刚刚收复,说不准会不会胡人会不会来攻。来这种实打实的前线做官,属实要点胆子。
建邺的大人们多数没有这样高尚的情操,在表达了对庄戎功绩的嘉赏和精神上的支持后,大笔一挥,索性将新收复的三郡都划归这位节度使名下,让他管理。
总之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节度使赐以旌节,代天巡狩,不正是负责管理地方军/政?
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襄阳城毕竟地处南方,北边三郡的消息传过来要花些日子,不若北上。南阳是个勾连南北,交通便利的好地方,还易守难攻,正好作这四郡的中心治所。
车队中人其实不少,除去庄家一家,还有不少襄阳郡府中的官吏、以及庄戎军中的眷属也一并北上,毕竟南阳还需要人治理,军中后勤也需人打理。不过前线还在打仗,良马与战车都必须保证前线物资供应,因此众人多是几人同乘一车。
这一路并不长,但走得不快,沿路刚打过仗,李清渚边走边抚慰百姓,处理当地事务,车队便走走停停。
好在同行的都是熟人,绝不会无聊,程瞻洛与连瑶君同车,两人一路都聊得很是开心。
先时还在打仗,为防细作泄密,前线动向自然瞒得很紧。如今战局稳定下来了,战报便开始流传出来,前线那几场战役是怎么胜、如何胜的,也有了大致的轮廓。连瑶君的哥哥和父亲都在前线,自然关心战报,说得头头是道。
譬如现在,她正在说:“听说了吗?我阿耶又有捷报!据说又是以少胜多。”
连烽这个人,起于贫苦,庄戎被士族骂是土里刨食的寒门,早年家中好歹还有几亩地,是务农为生,连烽家中连地都没有,彻彻底底的贫农,平日里给人帮佣过活,穷得当裤子。
这不是夸张,连瑶君听连烽讲过,家中早年真就是这么过活的,因为没有田地,也储不下粮食,每到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把家中棉衣棉裤都当了换粮食,秋天时再赎回来。
后来大齐连年都和胡人打仗,朝廷来人征兵,选中的给十五贯钱,连烽便投了军,几场征战下来,遇上了那会儿还是个低层军官的庄戎。
连烽是如何同庄戎一见投契,肝胆相照,忠诚地在他麾下追随十余年,一直征战到今天的,自不必说。只需要知道,连烽遇上庄戎时,两人的身份都不高,麾下能带领的士兵也并不多。
起自微末,家境贫寒,这造成了连烽打仗时一个极为显著的特点:抠门。
或者说,精于计算。
于兵力排布一道,连烽极有心得,能用一百人攻下的地方,绝不派三百人,能用三日粮草,绝不用五日的。他也非常重视以最小的代价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掐断粮道、火烧烟燎、怎么有用怎么来。
这个特点在大齐看来,不仅有用,而且省钱,在敌军看来,就极为恶心人了。
胡人给他送了个外号:连算盘。
连瑶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此津津乐道:“据说这次阿耶围了东、西、北、三面,只留南边一面,又在出逃必经之路上设伏,把胡人全赶到了河边,包了顿饺子!”
“真好,”程瞻洛见她高兴,也笑起来,“据说连伯父此战势如破竹,战后定要受嘉赏。”
“这些都无所谓,”连瑶君道,“只要他人好好的,别受什么伤,就是再好不过了。”
程瞻洛默然片刻,阿耶外任地方官时,她也是一个想法。只有真为人子女了才知道,庙堂之上的诸公谈起战场,谈的是攸关的军国大事,报效的高尚情操,壮阔的天下大势,而那些家中有人在战场上的人,心里盼的只是自己的亲人平安无事。
这支车队走走停停,终于到了新收复的南阳城,庄戎和庄守白还在前线,过几日才能赶回,城中留了少许兵马与一位守将,正候着他们。
李清渚派人去城下验过了身份,城门大开,马车缓缓进了南阳城。这一路走的驿道,除了远山荒草,就是千篇一律的驿馆,很是无聊,连瑶君挑开半边车帘,程瞻洛随她一道向外看去。
据阿耶说,南阳居于南北之间,襟三山而带群湖,枕伏牛而蹬江汉,是前朝帝乡,城中建有云台,彰前朝定鼎之功,台上功臣阁供奉了十二位将军画像,四时游人扰攘,香烟不断,又有一座高五丈有余的碑,上刻前朝开国时的种种功绩,以示永世不朽。
因有帝乡的说法,南阳一向繁盛,纵然后来前朝亡了,群雄并起争霸,但南阳因地处盆地,土壤壅沃,有中原粮仓之称,也是乱世之中难得的安宁之处,北人避乱,往往朝南阳来。
程瞻洛还没出生的时候,阿耶就来过南阳,他说南阳城中人烟繁盛,城外有沃野千顷,每到黄昏,城门处熙熙攘攘不断,皆是进城的百姓。
此时正值黄昏,但城中景象却全然不是那个模样,一旁的屋舍多有倾颓的,路旁立着的树烧得焦黑,一看就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役。于是原本满怀入城喜悦的车队都静了,只有马蹄与车轮声声,回荡在空寂的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