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连瑶君说什么也不愿回家,一行人便回了庄府。
有连胜在,她情绪平静了些,只是依旧不愿回连府,在程瞻洛院中住了一晚。
第二日,连烽得了消息,亲自来接她。
连烽一贯是个不讲究打扮的大老粗,因两家关系好,走动起来很是随便,还在南阳时,经常打完猎来寻庄戎吃酒,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盔甲,马背上搭着猎物,手里还提着缺了个口的酒瓮,头发和胡子都乱糟糟的,庄戎也不以为忤。
今日他看上去梳洗过了,一身干净的细麻袍,有些拘谨地搓着手——程瞻洛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
连瑶君起先还缩在里间,一眼也不朝外看,还是李清渚温言劝慰了一番,亲自领着她出去了。
李清渚将她带到花厅,自己停下了脚步,给父女两个留下了单独谈话的空间。连瑶君却一步也不愿往前走,低着头,盯着地砖上的花纹。
“瑶瑶,”连烽唤了她一声,“跟阿耶回去吧。”
“你要续弦了吗?”连瑶君的眼眶一下红了。
“只是老夫人领我去相看,不一定能作准的事,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大的气性?”在女儿面前谈起这事有点尴尬,连烽皱了皱眉,却仍说了实话。
“您怎么不跟我说?”连瑶君的声音带了哭腔。
“你……”连烽语塞。
他要怎么跟自己的小女儿说这种话?她还那么小,长得又那样像她的母亲。
发妻过世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看一双儿女,每次回家都心中隐痛,像是在他心中的愧意上再加一层枷锁。加上军中繁忙,他索性成日里不着家,将儿女交给母亲抚养。
一晃眼,当初那个抱在手上小小一团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可常年的生疏难以弥补,连烽纵然站到了她面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连瑶君看着连烽,也是默然不语。
家中是祖母管家,婶娘也常从旁协助,可一个小家没有女主人,到底是不一样的。阿耶的衣服上常有污渍,破了也没人缝补,还是她长大些,见连胜在军中的衣裳常有破损,为他补了一回,这才想起连烽来。
阿耶孤身一个了许多年,老夫人看不过眼,令他去相看,也是应有之义。
她如何不知道呢?
可她还记得阿娘。阿娘在的时候,一家人和乐融融,多么好,阿耶时常手把手教哥哥拉弓,还经常把她抱到肩上骑大马,怎么后来就变了呢?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啊。
连烽忽然沉沉叹了口气,冲她招招手:“过来。”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连瑶君摇头道,“还是你也和祖母一样,早就想着要再取一房新的,把那些旧的、晦气的东西全都藏起来不叫人看见?然后在生几个大胖小子,早点把我这个赔钱货嫁出去,你们又是和乐融融的一家?!”
她声音越说越高,到最后,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连烽是能在刀剑横飞的两军阵前面不改色的人,此时却惊得瞪圆了眼睛,喝道:“你是听谁说的?”
他上前要问,连瑶君却捂着脸哭起来,连烽的手伸了一半,有些僵硬地停在原地。
还能是谁呢?他已经听出来了,是老夫人,他的母亲,连瑶君的亲祖母。
“老夫人……还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阿娘留下的东西晦气,全都压在箱底不叫人拿出来,还说我是女孩,早晚要嫁出去的,还不如让你早些娶妻,我还能在家中照顾后头的弟弟。”
连瑶君偏过头去不看他,她不想看清阿耶脸上的神色,因为怕他真是这么想的。
他这些年都不爱提阿娘的名字,也很少回家看原配留下的一双儿女,也许还真和老夫人说的一样,是不愿再提起这些晦气的过往。
“荒唐,实在荒唐!”连烽咬着牙道。
他这么些年都不敢提起发妻,每提一次,都只觉心中隐痛。原本以为他是个沙场上挣命的凶蛮汉子,说不准哪一天就要马革裹尸,也不会带孩子,把孩子交给老夫人教养是最好的,可结果好像压根不是他想的那样。
连烽知道母亲长于乡野,古板了些,也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对自己的女儿说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都敢说,这些年里的苛待又有多少?等新妇真的进了门,前头的一双儿女还有容身之处吗?
连烽越想越怒,一双巨掌紧握成拳,对连瑶君沉声道:“放心,阿耶必不让你吃委屈。”
他又对李清渚道:“我先回家处理家事,瑶君就托给嫂夫人了,多谢!”
说罢,也不待回答,就一阵旋风似的向外去了。
连胜是和连烽一道来的,原本候在外头,隐隐绰绰听见了响动,进来劈头就问:“你怎么不跟我说?”
连瑶君刚把深埋心底的这些话讲出来,觉得丢脸极了,捂着脸呜呜咽咽往里去了,连胜急得跳脚,只得对李清渚躬身一礼:“婶婶,还请你帮忙了。”
“放心吧。”李清渚道。
程瞻洛便从李清渚处听了来龙去脉,受命来哄她。
“好了,”程瞻洛拍着连瑶君的背,“你阿耶不是说,要给你讨个公道?我看他还是极重视你这个女儿的,莫担心了。”
连瑶君的哭声已经停了,只是还是止不住抽噎:“我知道,就是哭过那个劲儿了,忍不住。”
程瞻洛耐心等她平静下来,才道:“你怎么从来都不和我们说呢?”
连烽和连胜都是男儿,就算再关心她,到底在后宅的时候少,自然不清楚老夫人竟然还经常在连瑶君耳边念叨这些话,只看面上不少吃不少穿,觉不出异样。老夫人一向重男轻女,对着他们从来不说这些有的没的,连瑶君又从不对外说——哪怕对李清渚和程瞻洛倾诉一声呢?
早该看出来的,连瑶君不爱一个人在家待,寻着机会就要上庄府找程瞻洛玩,要不就是出去乱逛,过年回家守岁都是勉勉强强。
要是换个人,早倾吐出来了,但连瑶君没有,她每日对着人都是一张全无一点阴霾的笑脸,又活泼又爽朗,好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霸王。
连瑶君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她对外谁也不说,还是开朗爱笑的样子,谁都看不出来,还笑呵呵夸她爱笑有福相,和她阿娘一模一样。
就好像她不说,一切就能还像阿娘还在的那时候一样。
程瞻洛望着她,不禁出了下神。
连瑶君生母早逝,父兄都在,还宠她宠得跟眼珠子似的,在战乱的时候已经能算幸运了。饶是这样,也逃不过连老夫人暗地的不满,受了不少委屈,面上谁也看不出来。
程瞻洛自己呢?父母双亡,孤身依附宗族,要受的委屈恐怕更多,长成后随便出一笔嫁妆打发了就好,要是运气差些,嫁错人就是跳火坑。原本她跟着程达过活,也确实差点被送给胡人。
然而她被接到庄府后,当真没受过一点委屈,庄戎和李清渚是真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精心教养长大。
程瞻洛看着连瑶君,就好像看见了没被庄戎收养的另一个自己,一把抱住了她:“没事儿,说出来就好了,往后我护着你。”
“我确实挺傻的。”连瑶君最终笑着说。
“好啦,”程瞻洛捏了捏她的脸,露出一个笑来,“总算是笑了,你哥哥这几天从外头买的新鲜玩意流水似的送进来,就怕你不高兴。赶紧笑一个,我也好交差。”
连瑶君被她一逗,终于摇着头笑起来。
程瞻洛接着道:“伯母说了,这些天你先住在庄府,刚好,我也想和你一起住很久了!过些日子高府邀我去赏花,咱们一起去散散心。”
“好。”连瑶君笑道。
六月中旬,程瞻洛带着连瑶君如约去了高府的赏花宴。
高慧之自小爱花,为着她这个爱好,高府建了几处占地颇广的花房,还蓄养了不少花匠,一年四季都精心侍弄花卉,培育出了不少珍奇异种,在建邺的名声很是响亮。
这次赏花宴,有不少世族女郎或高官家眷们也接了帖子,裙摆逶迤而来,高府门前便停满了雕饰精致的马车,冰肌玉骨的女郎们扶着仆役的手,踩着绣墩下了马车,行动间带起香风阵阵。
高慧之在门前迎客,此时迎了上来,带着一群女郎们走过门前阀阅,见有人转头去看,不无自得地昂起头道:“这阀阅也没什么,不过是自烈祖算起,传承了二百多年罢了。”
程瞻洛闻言,也转头看去,所谓阀阅,就是门旁两根高大的漆黑玄柱,上刻祖先功业,以光耀门楣,遇上那等源远流长的一等世家,阀阅上的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高家如今煊赫,这两根阀阅也是用金丝楠木制成,据说能水火不侵,千年不腐,上头精心刻了高家每一代祖先的官职、功绩,最上方各自蹲踞了一只双眼怒睁的狻猊,刻得活灵活现,很是威武,脊背弓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扑下去。
阀阅上的书法很是精致,多半是名家手笔,程瞻洛认真看了两眼,觉得这字倒是有些韵味。
余下的女郎们也都顺着高慧之看过去,表情各异,有人表情不变,微微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平和,平和中又带了些自然而然的轻视,高慧之怒道:“你笑什么?”
“这阀阅上的字书法极好,想必幺娘是看入了迷。”一道清冷的声音打了个圆场。
程瞻洛循声看去,是陆攸之的隔房堂妹,陆怀之。
这也是个盛名在外的才女,高慧之这次请她来,就是想让她作几首诗赋,让高家善养奇花异草的名声传扬得再盛些,便也给她面子,点头道:“幺娘眼光极好,这是父亲特意请荀太师赐的手书,光是润笔就给了千两白银呢。咱们进去吧。”
一行人跟着高慧之鱼贯而入,只是又有不少人微微笑了。
这次笑得默不作声,但眼底轻浅的笑意是实实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