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客人都渐渐散了，高慧之一转脸，委屈得险些哭出来，转头就哭到了宫里去。
高太后是她亲姑母，从小就宠她，怎么能让程瞻洛与她争锋呢？
“姑母——”高慧之拖长了声音，很是不服气。
高太后一打眼就能看出她想什么，不由哑然失笑道：“你是我娘家侄女，我心中自然是向着你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高慧之犹豫片刻，还是不愿把罗十五郎也更偏心她的话说出去。小姑娘家也有自己的骄傲，说什么也不愿承认表兄对自己的敷衍。
高太后问：“怎么了？”
高慧之含糊过去：“我就是不喜欢她！凡是有她的地方，其他的郎君都去看她了，凭什么她就这么招人喜欢！”
高太后目光一闪：“你才和她见过几面，就这么下了断语不成？”
“我不管，”高慧之气呼呼说，“我就是知道。”
还是个孩子呢，争的也是孩子的闲气，高太后没有管她，稳稳笑了笑。
高慧之年纪还小，尚且天真懵懂，对男女之事一窍未开，如果就连她都这么说了，那一日圣人的表现还未必是偶然。
如果圣人当真喜欢程瞻洛呢？
高慧之还眨着眼睛不说话，等人来哄。她是幺女，又是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儿，涉世未深，从小娇宠。
因她与圣人的年龄差大了些，就算高太后想以她为皇后，也只同兄嫂商议过，暗地同几个臣子提了提，没有摆在台面上说，高慧之自己更是全然不知。这会她说的还是程瞻洛与罗十五郎，只是小女孩脸上怕羞，这才没有挑明，殊不知高太后已想到了别的地方。
若是圣人实在喜欢，庄节度若是忠心，程瞻洛也未必不能为妃，前提是安分守己，不能威胁到高家的皇后之位，高太后心中盘算着，看了一眼犹带稚气的高慧之，笑了一笑。
是任性了些，但她们高家的女儿，有任性的资格。
“说得哀家都好奇了，”高太后说，“改日我召她入宫来，再见一见，正好她被封为郡主，也是要入宫谢恩的。”
在庄府住了小半个月后，连瑶君终于回府了一趟，是去送连烽出征。
那一日连烽得知连瑶君的境遇，立刻和连老夫人大吵了一次，原本预定的续弦一事也不了了之。连老夫人气得不行，拄着拐杖连声骂他不孝，但儿子早就长大，翅膀硬了，不是一句两句争吵能压下去的。在家吵得心烦，连烽索性给庄戎递了一封信，要去京口前线帮忙，一双儿女则留在建邺，托李清渚照顾。
原本连胜和连瑶君都想跟去，却被连烽拒绝了。
京口是实打实的前线，不是儿戏，也没有南阳那样稳妥的后方安置家人，连瑶君肯定不能去。连胜已经成人，且在军中多年，坚持要同父亲一道去前线，却被连烽劝住了。
连烽语重心长道：“若是你也跟去了，瑶瑶一个人留在建邺，我不放心，你成人了，好歹能多照顾她些。”
连胜一想也是，如果自己也不在建邺，就算李清渚再精心地百般照顾，也架不住连老夫人是正儿八经的长辈，她要将连瑶君接回去教导，谁也挑不出理来，有他一道，连瑶君便可名正言顺住在庄府了，便答应下来。
连烽还有一重隐忧未说出口，眼看朝中争斗日益凶险，京口又是战斗激烈的前线，地方文官走马灯似的换，只是有庄戎镇着，还没乱起来而已。他是庄戎过命的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但若是万一京口出事，一儿一女都在建邺，也可保下身后血脉。
连瑶君和连胜就这样在庄府住下来，连胜时常同庄守白、荆远一道外出忙碌，连瑶君则与程瞻洛在府中玩耍习字。
几个哥哥怕她们在府中无聊，时常送些外头的新奇物件来，也不贵，或是几个泥人，或是一对珠钗，胜在好玩，拿来哄两个妹妹而已。
不几日，程瞻洛却觉出些不对来。
他今日又来了，外头事忙，哪怕庄守白和连胜都不会每天过来，但他来得倒勤些。
不，不止是来得太勤，荆远对连瑶君，似乎也太过关注了。
“这两朵簪花，你们拿着玩。”荆远将盒子放在桌上，道。
里头躺着两朵通草花，一朵鹅黄，一朵碧绿，都做成牡丹形状，花瓣层层叠叠，柔和而自然地向外舒展着，倒比那真的还好看些。
“喜欢！谢谢十五哥，”连瑶君大大咧咧拿了花，分给程瞻洛一朵，自将那朵像生花插到鬓间，抚了抚漆黑的鬓角，侧头问，“好看吗？”
她问的是程瞻洛，荆远的目光却止不住地跟着她走，硕大一朵色泽鲜艳的牡丹堆在鬓间，更衬得人比花娇，叫人不敢直视。
荆远心跳得如擂鼓一般，只匆匆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程瞻洛替她调了调通草花的位置，满意夸道：“好看，真是再好看也没有了。”
灵宝机灵地拿来铜镜，也在一旁没口子地夸赞。
“好看就好，”连瑶君灿烂一笑，“我也觉得好看，谢谢十五哥啦！”
荆远这才知道不是问自己，道：“你喜欢就好，改日我再送来就是。”
“那也太麻烦十五哥了，”连瑶君很自然地说，“我知道你们外头事忙，不必的。”
“不麻烦。”只要她喜欢，有什么可麻烦的呢？荆远想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下回再给你带，却卒然住了口，有些欲盖弥彰。
“咳咳。”院门处传来两声刻意的轻咳。
连胜黑着脸，站在门边，问：“送两朵花而已，聊这么久？”
庄守白站在他身后，摇头失笑。
“这花儿好看嘛！”连瑶君对自家哥哥撒娇。
“改日我给你们俩带，别说两朵，就是八朵十朵也不缺。”连胜还是黑着脸，扫了荆远一眼。
荆远突然脸红到底，道：“你们、你们聊，我先回院子里温书了。”
他就这么匆匆地、逃也似地离开了。
“诶——”连胜跳起来要追，被庄守白长臂一伸，拉走了。
“他温的什么书！打量谁不知道，从小念书的时候他一看到字儿就头疼！”回了庄守白的院子，连胜暴跳如雷。
他们几个都是从小一道长大，念书习武都是一块儿学的，对彼此再了解不过。
庄守白好笑道：“行了，你还想打他一场啊？”
少男少女，春心萌动，多正常的事情。何况荆远没有干犯忌讳的事，连挑明都不曾，只是给两个妹妹送东西。
“不行，”连胜气哼哼在院里走了两圈，末了道，“我还是看他不顺眼。”
“他已是非常知礼了，那一日不是来找你说了？还说要写信问阿耶和连将军，求他们许了这桩婚事。”
庄守白想起当日的场景，还是想笑，荆远就这么大剌剌冲到连胜面前，红着脸将他喜欢连瑶君这事说了，说自己不会行非礼之事，求连胜给他一个机会。
——连胜当场跳了起来，差点挥拳，荆远不闪不避，立在原地等着被打，庄守白赶紧拉开了两人。
“我都知道，”连胜闷了半晌，忽然道，“我还是看他不顺眼。”
理智上，连胜也清楚，荆远算得上是良配：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身边别无妾室通房。都是长辈们看着长大的，庄戎又素来管束家中子弟极严，连瑶君日后嫁过去肯定不会受委屈，两家离得近，有个万一，连胜和连烽都能及时给她撑腰，已经算得是很如意的亲事了。
饶是这样，连胜还是气咻咻的：“我就是生气，妹妹才多大，就要被人给拐走了？”
庄守白好笑道：“连将军都写信回来同意了，说让他们先接触着，只不必挑明，待时机成熟就谈亲事。明媒正娶，又不是拍花子拐人，你气个什么？”
正是因为有连烽的允许，庄府从上到下才默许了荆远越来越频繁的献殷勤。
“你才不懂！”连胜怒道，“从小精心养大的妹妹，娇花一样，一长成就被外男盯上了，再往后就要嫁到别人家里去了，我这心里就是不顺。要是换成七妹妹，你看你气不气！”
庄守白顿了一下，立刻不笑了。
不仅不笑，他还深深皱起了两道浓密英挺的剑眉。
“哈哈哈，你看看你！”连胜立时大乐。
庄守白没理他，独自走到一边去，默默想了一想，若是程瞻洛被人看上，要来提亲，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然后他发现，自己本能地握紧了拳。
连胜看热闹不嫌事大，凑到一旁：“哈哈，你也生气了？”
庄守白皱着眉道：“泱泱才多大——”
“及笄了，”这回笑的变成了连胜，他提醒，“和我妹妹一样，都及笄了，是该谈亲事的年纪了。”
庄守白深深呼吸了一下，竭力压制心中骤然升起的怒意。
哪怕“程瞻洛未来的夫婿”还连个模糊的形状都没有，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还是直奔他去了。
不对，不该这样。庄守白想。
他是兄长，该给自家妹妹挑个可靠的人，再陪一笔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嫁。
但他一想到程瞻洛有一日要穿上正红的嫁衣，离开家，嫁给一个他不知道的人，为那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心中就烦闷得厉害。
“想到你妹妹要出嫁，你是什么心情？”庄守白突然问。
“还能什么心情？”连胜道，“恨不能把那好福气的小子打一顿。”
“别闹，”庄守白道，“认真说的话，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风风光光送她出嫁，”连胜不假思索，“家中不是大富大贵，却也薄有产业，给她陪嫁上好的耕地铺子，再多多地给压箱钱，最好嫁得近些，有什么事我也好及时过去，等有了外甥还能逗着他满地跑。”
“这么想想，荆远那小子也不错，至少知根知底，”连胜说着，忽然心平气和起来，同情地看了庄守白一眼，“庄伯父和伯母给七妹妹挑的，一定是可靠的人。届时明媒正娶，又不是拍花子拐人，你气个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
能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庄守白脑子里首先跳出的是圣人和罗十五郎，俱都不是良配。
或许是初来建邺，泱泱认识的人还太少，他试图说服自己，又把自己认识的适龄郎君都过了一遍，有世家也有寒门。
然后他发现，一个都不行。
有的家中规矩大，有的压根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有的成日里眠花宿柳……泱泱怎么能嫁这样的人？
但泱泱毕竟是要嫁人的，他告诉自己。
——那又如何？寻不着合适的好人家不如不嫁，家中又不是不能养她一辈子。
“行了，七妹妹的婚事自有伯父伯母拿主意，你自个儿都没成亲呢，在这操心个什么？”连胜哥俩好地一搭他肩膀，道。
那泱泱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呢？
反正只是名头上的义兄义妹，又没有血缘关系，而他年轻、身上已有了官职，并且一定会对她好。
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庄守白被自己突然生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连胜奇道，“呆了？”
庄守白挥开他的手，生硬地转开了话题：“我要去练武，你去不去？”
说罢，也不等连胜回答，他三步并作两步，就这么匆匆离开了，背影几乎带着狼狈。
“这又是怎么了，”连胜望着他的背影嘀咕，“不像是去练武，倒像是有鬼在追。”